水声、抹布摩擦陶瓷的轻微声响，以及两人偶尔因传递物品而发出的“给”、“谢谢”之类的简单词语，构成了此刻全部的声音。

在这种有些奇妙的、安静又带着点共同协作意味的氛围中，茶具很快被清洗干净了。

不得不说，这套茶具虽然落满了灰尘，但清洗干净后，确实透着一种古朴雅致的美感。白瓷的杯身绘着淡雅的蓝色花纹，茶壶的造型圆润可爱，茶盘则是暗红色的木质，边角打磨得很光滑。看得出来，以前的使用者是很爱惜它们的。

“好了，应该可以了。”悠斗凉介将洗干净的茶盘放到一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嗯！”伊吹绪也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个茶杯擦干，放在茶盘上。

两人将茶具端回美术社活动室。

“那个……茶叶……”伊吹绪指向同样蒙尘的茶叶罐，没有底气的说：“是、是彩音姐姐……去年留下来的……不、不知道……还能不能喝……”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悠斗凉介对此倒是不太在意，反正只是喝一杯，应该毒不死人，茶叶如果保存的好，保质期是很长的，就算过期了，大概也就是味道差点。

伊吹绪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茶叶罐的盖子。一股淡淡的、混合着些微陈旧气息的茶香飘了出来。

“好、好像……还可以？”她凑近闻了闻。

“那就泡吧。”悠斗凉介做了决定。

伊吹绪似乎也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她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同样老旧但看起来还能用的电热水壶，然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小小的滤网。

接下来的几分钟，就变成了伊吹绪的个人表演时间。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用干抹布擦拭掉茶叶罐外层的灰尘，然后用小勺舀出一些看起来已经失去光泽的茶叶，放入茶壶中。接着，她提着水壶，脚步有些不稳地去准备室接了水，回来后插上电源，等待水烧开。

水烧开时，电热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伊吹绪将热水冲入茶壶，似乎是在进行“洗茶”的步骤，然后又将第一泡茶水倒掉。再次注入热水，盖上壶盖，静静等待了几分钟。

整个过程，她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与她平日里截然不同的、一丝不苟的认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仪式感。仿佛她不是在泡一壶可能已经过期的陈茶，而是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

悠斗凉介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她低着头，专注于手中动作时那认真的侧脸，看着阳光洒在她柔软的发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终于，茶泡好了。

伊吹绪拿起茶壶，小心翼翼地将泛着琥珀色光泽的茶汤，分别注入到两个刚刚清洗干净的、带着素雅花纹的茶杯中。

热气氤氲而上，带着一股不太新鲜，但还能接受的茶香。

她将其中一杯双手捧着，递到悠斗凉介面前，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学、学长……请、请用……”

“谢谢。”悠斗凉介接过茶杯，杯壁还带着温热的触感。

两人重新在窗边的折叠桌旁坐下。

悠斗凉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然后抿了一口。

味道怎么说呢。

有点涩，有点淡，还带着一股陈旧的味道，绝对算不上好喝。但或许是因为刚才一起清洗了茶具，又或许是因为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如此认真地泡茶，他竟然觉得这杯劣质的陈茶，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怎么样？”伊吹绪紧张地看着他，双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像是在等待老师评判作业的小学生。

“嗯……还行。”悠斗凉介实话实说：“挺暖和的。”

听到他这句评价，伊吹绪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小、但相当真切的笑容。她也端起自己的茶杯，小口地抿着，眼睛望向窗外。

阳光将旧教学楼外那几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影拉长。微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主教学楼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确实很安静。

“以前……彩音姐姐她们……也经常像这样……”伊吹绪看着窗外，怀念的轻声说：“一边喝茶……一边画画……或者……聊天……”

“聊什么？”悠斗凉介随口问道。

“聊……很多……”伊吹绪认真的想了想：“聊……画画的事情……聊……学校里的趣事……聊……未来的梦想……”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怀念和憧憬。

“彩音姐姐……说她以后……想当一个……插画家……”

“佳惠前辈……想开一个……自己的画廊……”

“还有……田中前辈……她说……她想画……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画……”

她一个个地说着那些已经毕业的学姐们的名字和梦想，眼里闪烁着光。

所有人的梦想都被说出来了。

那你呢，你的梦想呢？

或许现在还不适合问，或许悠斗凉介不想太深的插足别人的事，人际交往总是很麻烦，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静静的听着，时不时抿两口茶。

两人就这样，看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有时伊吹绪先开口，有时悠斗凉介提出话题，每次聊天都不长，但空闲的时间并不尴尬，更多的是让人放松的安静，喝了一杯又一杯味道并不怎么样的茶。气氛比之前要融洽了不少。

伊吹绪似乎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虽然还是会紧张，但至少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了。

看着她那稍微放松了一些的样子，悠斗凉介想起了昨天晚上和咲那家伙的交易，以及那个改造计划，毕竟代价已经支付了，不能浪费啊。

感觉时机差不多，他放下茶杯，杯底和茶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清了清嗓子：

“伊吹同学。”

“在、在！”

“关于昨天我说的那个。”悠斗凉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点：“就是稍微改变一下形象，为了……嗯……让美术社看起来更有吸引力那件事……”

伊吹绪的脸瞬间又红了，双手不安地搅在一起，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还记得。

“你后来有想过吗？”悠斗凉介问。

伊吹绪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有……有想过一点点……”

“那你觉得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声音里充满了迷茫，手指不安的绞在一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

就知道会是这样。

“咳咳，其实，也没那么难。”他硬着头皮，开始搬出昨天从咲那里“学”来，并且经过自己筛选过滤的理论：“我稍微研究了一下，大概有几个可以先尝试的方向。”

语气轻松，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可靠的、经验丰富的学长，而不是一个同样对此一窍不通的笨蛋。

“方、方向？”伊吹绪好奇地看着他。

“嗯。首先……”悠斗凉介下意识坐直身体，尽量让自己显得有说服力一点，“是气场。”

“气、气场？”

“对，气场以肢体语言为主，而肢体语言是在第一印象中权重非常高的气质表现因素，换句话说，就是，姿势。”

悠斗凉介指了指伊吹绪：“你看你现在，总是习惯性地缩着肩膀，背也有点弯，还低着头。这样可能会让人觉得……嗯……很没精神，而且有点怯懦，这会导致气场萎靡不振！”

伊吹绪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下背，但很快又因为不自在而缩了回去。

“试着把背挺直。”悠斗凉介努力回忆着咲昨天那些简单粗暴的指令：“对，肩膀放松，向后打开一点。下巴稍微抬起来一点点，看着前方，抬头挺胸。”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

伊吹绪僵硬地模仿着他的指示，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刚上发条的木偶，动作充满了不自然。

“……很、很奇怪……吗？”她小声问道，脸上写满了不安。

“有点。”悠斗凉介诚实地回答：“不过，多练习就好了。关键是养成习惯。抬头挺胸，会让人看起来自信很多，带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有咲的指导兜底，他还挺有底气的。

“自、自信……”伊吹绪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那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对。然后，”悠斗凉介继续他的教学教学：“是表情。”

“姿势和表情构建了一个人对外界的态度，会时刻左右周围人对你的看法。”

想起咲说的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这里有镜子吗？”悠斗凉介环顾了一下房间。

“……没、没有……”伊吹绪摇摇头。

“那，窗户也行。”悠斗凉介指了指窗户玻璃，“你试着对着自己的影子笑一笑？”

“……是、是……”

伊吹绪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她扭捏了半天，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转过身，面对着那扇能映出模糊人影的窗户。

然后，尝试着牵动嘴角。

悠斗凉介看到，她的嘴角极其不自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抽动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垮了下来。接着又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做什么痛苦的面部肌肉练习。最后，她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扭曲的表情。

“噗……哈哈哈……”悠斗凉介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伊吹绪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羞愤地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

“对、对不起……我、我做不到……”

“咳咳……”

悠斗凉介强忍着笑意，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没、没事，慢慢来。笑容这种东西，确实需要练习。”

“要不就先从简单的开始？就嘴角稍微上扬一点点，不用露出牙齿。”

他自己试着做了一下，感觉像个面瘫。

伊吹绪从指缝里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手，脸依旧红红的，尝试着模仿。这次似乎好了一点，虽然还是很僵硬，但至少不是那种恐怖片里的表情了。

“嗯……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了？”悠斗凉介不太确定地说。

“那么接下来，是头发。”目光落在她那略显凌乱的齐肩短发上：“你这刘海确实有点太长了，总是挡住眼睛。说不定会让人觉得有点阴郁。”

他尽量选用比较中性的词语。

“我、我……”伊吹绪下意识地伸手去拨弄自己的刘海。

“要不试试用发夹把它夹起来？”悠斗凉介说着，突然想起昨天看到的场景，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记得这里……好像有发夹？”

他记得昨天好像在某个角落的盒子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放杂物的角落翻找了一下，果然，在一个旧铁盒里，找到了一枚最简单不过的黑色一字夹，上面还沾着点灰尘。

“你看，用这个怎么样？”把灰擦掉，悠斗凉介拿着发夹走回来，递给伊吹绪，“很简单，把前面的头发别上去就行。”

伊吹绪看着他手里的发夹，又看了看他，眼神里充满了犹豫。

“我、我……不太会……”她小声说。

“不会夹发夹？”

“因、因为……我不好看……所、所以没学过……”

连这都不会吗？

“很简单的，我帮你？”他说完就后悔了。帮女孩子弄头发？这也太……

然而，伊吹绪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身体微微发抖。

祸从口出，悠斗凉介只觉得自己骑虎难下。他拿着那枚小小的发夹，看着眼前那颗毛茸茸的、低垂着的脑袋，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颤。

深吸一口气。

冷静、冷静！不就是夹个刘海吗？有什么难的！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撩起伊吹绪额前那几缕略显凌乱的碎发，然后尝试着将发夹卡进去。

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接触到了她柔软的发丝，以及额前温热的皮肤。

触感细腻得惊人。

下一秒——

[……学、学长……在、在碰我的头发……]

[……好、好近……]

[……怎么办……心、心跳得好快……]

[……会、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但、但是……是为了……社团……]

[……夹上去……会、会很丑吗……？]

[……好、好紧张……呼……吸……]

[……学长的手指……好像……有点凉……？又有点……暖……？]

[……不、不能再想了……！呜……会被……会被发现的……！]

如同受惊的小兔子般慌乱、羞涩，又带着点为了目标而强行忍耐的决心，还有那种青春期少女对于异性近距离接触的、纯粹的生理性悸动，各种念头如同彩色气泡般浮现在眼前。

悠斗凉介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不知道是使用能力的副作用，还是什么别的，他连忙调整好发夹的位置，迅速收回手，切断读心，干咳了一声。

“好、好了。”

听到学长的声音，伊吹绪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额前的发夹，然后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带着一丝不安和询问，看向悠斗凉介。

露出了额头和完整的眉眼，她的脸看起来确实清爽了很多。那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因为没有了刘海的遮挡，显得更加明亮，也更加无辜。

配合着她此刻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脸颊……

居然真的有点可爱。

像只刚刚被从窝里拎出来、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恐惧的小动物。

“……怎、怎么样……学长？”伊吹绪小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嗯，还、还不错。”悠斗凉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看起来……精神多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伊吹绪似乎稍微安心了一点，看向窗户上模糊的倒影，但脸上的红晕却丝毫没有消退。

“好了，今天就先这样吧。”

悠斗凉介觉得自己的社交能量已经彻底耗尽，“姿势、表情、发型……这些都是需要慢慢练习的。你回去之后可以自己对着镜子多试试。”

“……嗯！”伊吹绪用力点头，似乎把他的话当成了什么重要的指示。

“然后联系方式。”悠斗凉介拿出自己的手机，“交换一下LINE吧。以后社团有什么事情方便联系。”

“啊……好、好的！”伊吹绪也连忙拿出自己的手机——一部看起来很旧的翻盖手机，屏幕小小的，和悠斗凉介的智能机形成了鲜明对比。

因为都不是擅长社交的类型，几乎不怎么使用这个软件，两人有些笨拙地交换了LINE ID。悠斗凉介给她发了一个最简单的“熊点头”的表情。很快，他也收到了来自伊吹绪的回信——是一个“兔子鞠躬”的表情。

“关于招新的具体方法，还有，比如，怎么和人交流之类的……”

悠斗凉介看着手机屏幕，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等过两天你先把头发稍微修剪一下，就去家附近的理发店，剪整齐一点就行。然后我们再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等回去问问咲那家伙有没有什么推荐的理发店好了。

“嗯！好！”伊吹绪再次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干劲。

“好了，午休时间也快过了，那……”

就在悠斗凉介准备说“那我先走了”的时候，伊吹绪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一鞠躬，然后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看起来很新，但却皱巴巴的千元纸币，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学、学长！”她的脸红得像要烧起来一样，头低得几乎要碰到膝盖，“今、今天……非、非常……感谢你……这、这个……是……是那个……”

她结巴了半天，终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挤出几个字：“朋、朋友费……请、请收下……”

“哈？！”悠斗凉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朋友费？什么东西？！”

他看着伊吹绪手里那一张明显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纸币，又看了看她那副因为极度紧张和羞耻而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头又开始痛了。

“你这家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悠斗凉介忍不住伸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哇呜！好痛……学、学长……生气了……？]

[……我、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可是……妈妈和彩音姐姐说……得到别人的帮助……要、要表示感谢……]

[……给、给钱……是不是……不对……？那、那该怎么办……？]

[……呜……好丢人……想、想消失……]

伊吹绪用手捂住被弹的额头，眼泪汪汪。

听到她那委屈又混乱的心声，悠斗凉介叹了口气，语气也放缓了一些。

“谁会因为这点小事收钱啊，笨蛋。”他没好气地说，“而且我们是……哎……是同一个社团的吧？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

真不想承认这件事。

“快收起来。”悠斗凉介把她的手推了回去：“留着给自己买点好吃的，或者买点画画的工具吧。”

“可、可是……”

“没有可是。”悠斗凉介打断她，“总之，钱我不会收的。你要是真的想感谢我……”

想了想，开玩笑似的说道：“那就努力练习，早日把美术社发扬光大，招到新部员，然后我就可以安心退社了。”

“……我、我会努力的！”伊吹绪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不知道是为自己感到丢人，还是被认可而激动的眼泪。

“好了，午休快结束了，我得回去了。”悠斗凉介看了看时间，“你也赶紧收拾一下吧。别忘了记得练习啊，有事LINE上说。”

“嗯！谢谢学长！学长再见！”伊吹绪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悠斗凉介摆摆手，转身离开了美术社活动室。

走出旧教学楼，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只是过了一个小时而已，太阳位置都没变。

那个所谓的“改造计划”，真的能成功吗？

还有朋友费……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不过……

他回头看了一眼旧教学楼的三楼窗口。

至少她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想要改变的决心。

算了，不想了。

先想想下午放学怎么跟咲打听附近有没有适合伊吹绪这种类型去的、价格便宜技术又好的理发店吧……

悠斗凉介加快脚步。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必须抓紧去厕所，茶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