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吹绪显然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不轻。忘了吞咽,也忘了放下手中的筷子。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惊慌。
我有那么可怕吗?
昨天才见过面的人,再见面依旧是如初的惊慌,果然,和这种级别的社恐交流,首先要克服的就是对方那过度的自我保护机制。
悠斗凉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害一点,后退了半步,靠在门框上,举起一只手,打了下招呼,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那个,抱歉,又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要闯进来的,只是想过来看看。”
听到他的声音,伊吹绪似乎稍微回过神来,但依旧不敢看他,飞快地低下头,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学、学长……欢、欢迎……不、不是……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学长会来……”
语无伦次,双手不安地攥着自己的便当盒,脸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没事没事,你继续吃吧。”悠斗凉介摆摆手,“我就是随便看看。”
他说着,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房间。阳光很好,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洒在地板和那些蒙尘的画架上,金色的颜料熠熠生辉。
很安静。除了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午休时间的喧闹声,这里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伊吹绪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开始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继续吃着她的午饭。
便当看起来很简单,就是普通的米饭、几块玉子烧、一点点腌菜和三颗小小的、被切成章鱼形状的香肠。非常符合她给人的那种朴素、不起眼的印象。
悠斗凉介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他自己已经吃过饭了,两个饭团下肚,胃里没什么感觉,但也算不上饿,现在过来,确实只是因为昨天那个模糊的“大概吧”的承诺,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责任心。
安静的氛围持续了几分钟。
只有伊吹绪小口咀嚼食物的细微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这种沉默,对悠斗凉介来说倒没什么,他早已习惯独处。但对于伊吹绪这种极度敏感内向的人来说,和一个不熟悉的异性、还是学长共处一室,即使对方什么都没做,恐怕也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吧。
果然,没过多久,伊吹绪吃饭的动作变得更加僵硬和不自然了。
喂,别一直吃米饭啊……
悠斗凉介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个……伊吹同学。”
“是、是!”伊吹绪的反应非常大,身体一颤,差点没拿稳便当盒。
能力还没触发,悠斗凉介就觉得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放松点,我不是来查岗的班主任。”
“对、对不起!”
然后伊吹绪继续用僵硬的动作,吃了好几口米饭。
“算了。”放弃了让她放松的努力,悠斗凉介决定找个安全点的话题:“你一直都是在这里吃午饭吗?”
伊吹绪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迟疑地点点头。
“为什么?这里离主教学楼有点远吧,教室里不是更方便吗,或者去食堂什么的。”
伊吹绪闻言,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教、教室里……人、人太多了……有点……吵……而、而且……我……也没有……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落寞。
“食堂呢?”
“食、食堂……人、人更多……而且……我、我不太会……点餐……”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伊吹绪的表情仿佛食堂是什么洪水猛兽。
连点餐都不会?
悠斗凉介皱起了眉。记得昨天下午,健太抱怨食堂人多得像打仗一样,恐怕就是因为声音嘈杂,点餐窗口也总是排着长队,到处都是人,所以伊吹绪才不敢去的吧。
“那你在教室的座位,不会被人放东西什么的吗?”
伊吹绪的身体似乎又缩了一下:“也、也没有……就是……有时候……大家……聊天或者……玩闹的时候……会、会不小心……碰到……或者……把书包……放在上面……没、没什么的……”
没什么?这听起来根本就是被无视了吧?因为不起眼,因为不会反抗,所以就被当成了可以随意侵占的背景板?
一股莫名的火气涌上悠斗凉介的心头。他见过班级里那些现充们的做派,他们总是自然而然地占据着最中心的位置,大声说笑,仿佛整个世界都理应围着他们旋转,而像伊吹绪这样安静的、边缘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或许真的和桌椅板凳没什么区别。
“这怎么能叫没什么!”
他忍不住提高了一点音量,“他们凭什么随便占用你的座位?你应该……”
他想说你应该反抗、你应该告诉老师,但话到嘴边,看着伊吹绪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惶恐不安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让她去反抗,让她去向老师告状,这根本不现实。以她的性格,恐怕连和那些人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何况强大的人根本看不起弱小的人,人的根劣性就是这样,强者漠视弱者,弱者向强者反抗只会被变本加厉的报复。
“……抱歉,我有点激动了。”悠斗凉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
伊吹绪似乎被他刚才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到了,肩膀微微颤抖着:“没、没关系的……学长……我、我习惯了……真的……”
习惯了。
这三个字,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人感到沉重。
“从、从初中开始……就、就差不多是这样了……”
“我、我不太会……和别人……说话……所以……总是……一个人……”
“午、午休的时候……我一般会去……天台……或者……教学楼后面的……消防楼梯那里……”
她像是怕悠斗凉介不相信似的,抬起头,急急地解释着,“那些地方……很安静……没什么人……”
“但是……”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窗外,眼神里流露出极其微弱的、近乎眷恋的光芒,“我……还是最喜欢……这里。”
“这里……最安静……也……最安心……”
“而且……彩音姐姐……以前……也经常在这里……吃便当……”
悠斗凉介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那点不平的火气,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这样啊。”
又是如鲠在喉的感觉,悠斗凉介最终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或许是刚才的对话稍微打开了话匣子,也或许是提到了喜欢的地方和回忆,伊吹绪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她小口小口地继续吃着便当,虽然依旧不敢和悠斗凉介对视,但那种极度的紧张感似乎消散了不少。
悠斗凉介也没有再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安静地待在一旁,看着窗外。
蓝天在又高又远的彼端无限延伸。
午休的校园,操场上传来篮球落地的砰砰声,中庭里有女生在练习舞蹈,远处教学楼的窗口,偶尔能看到晃动的人影。
而在这个被阳光和灰尘填满的旧教室里,却只有两个人,和一份即将吃完的、简单的便当。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
“我、我吃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伊吹绪轻声说,她已经将便当盒收拾干净,用一块看起来很可爱的兔子图案的方巾包好,放在了桌子一角。
“哦。”悠斗凉介应了一声。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伊吹绪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她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
“那个,你昨天说“”悠斗凉介想起了昨天的话题,“你表姐她们留下了很多作品在这里?”
“嗯、嗯!”
提到这个,伊吹绪似乎松了一口气,眼睛又亮了起来,用力点头。
“就、就在那边的柜子里……还有……墙角那些……用布盖着的……”
“方便看看吗?”纯粹是没话找话,打发时间。
“可、可以的!”伊吹绪立刻站起身,显得有些激动,似乎很乐意向他展示这些“宝物”。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角,掀开一块蒙着灰尘的白布,露出了后面几幅大小不一的油画。
悠斗凉介也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对艺术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这些画水平相当高。色彩鲜明,笔触大胆,充满了生命力。有风景,有人物肖像,还有一些他看不太懂的抽象画。
能拿市奖的果然绝非等闲之辈。
“这、这个……是彩音姐姐……高二时候画的……”伊吹绪指着其中一幅描绘着夕阳下海景的画,小声介绍道,“她、她说……她最喜欢……傍晚的海……”
语气里充满了崇拜。
“这、这幅……是……是田中前辈的……”她又指向另一幅风格截然不同、用色块和线条构成人像的画,“田中前辈……性格很酷……画画也……很有个性……”
她一幅一幅地介绍着,声音依旧细小,但流畅了不少,眼神里闪烁着光芒。总有人留在回忆里,这些画作,不仅仅是作品,也是伊吹绪这个人与那些重要的“过去”之间的连接。
悠斗凉介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他看着这些画,又看看身旁这个因为介绍自己珍视的东西而显得有些兴奋的女孩。
那是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平日里挥之不去的怯懦和不安似乎都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创作者的、纯粹的光芒。
这家伙真的很喜欢画啊。
就在悠斗凉介看着其中一幅画出神的时候,伊吹绪也正好介绍到这幅画。
“这、这个……是……”她似乎想伸手去指画上的某个细节。
悠斗凉介也下意识地凑近了一点,想要看得更清楚。
两人的肩膀,在不经意间,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下一秒——
[……学长……在认真看……]
[……他会不会……也觉得……彩音姐姐她们……很厉害?]
[……这些画……都好好看……如果……我也能画出……这样的画……就好了……]
[……可是……我……还差得……好远……]
[……不知道……学长……喜不喜欢……这样的画……]
[……能和学长……一起看画……感觉……有点……开心……]
[……像、像以前……彩音姐姐……带我看画一样……]
[……学长的肩膀……好、好像……有点硬……?男、男生的肩膀……不、不是……我在想什么……!]
如同潺潺溪流般,温暖、带着点怀念、自卑、欣喜和少女特有的、对于轻微肢体接触的慌乱心声,浮现于眼前。
头又开始晕了,悠斗凉介迅速拉开了距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画得确实不错。”
“嗯!谢谢……学长!”伊吹绪用力点头,脸上带着开心的红晕。
看完了墙角的画作,伊吹绪又打开了旁边的柜子,里面整齐地存放着一些素描本和水彩画稿。
“这、这些……也是……学姐们留下的……”
“不、不过……那个……”
突然,伊吹绪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抬起头看着悠斗凉介,虽然眼神还是有些闪烁:“学、学长……要、要不要……喝、喝点茶?”
“茶?”
“嗯……以、以前……学姐她们……有时候会……在这里……泡茶喝……”
她指了指房间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同样很有年头的矮柜,“那、那里……好像……有茶具……和、和茶叶……”
吃完两个饭团悠斗凉介确实感觉有点口渴了。而且,和她一起看了这么久的画,坐下来喝杯茶也没什么不妥。
“好啊。”
得到了学长的同意,伊吹绪显得很高兴,小跑着去那个矮柜前,拉开了柜门。
然后,两人都愣住了。
柜子里确实放着一套看起来很雅致的日式茶具,一个茶壶,几个茶杯,还有一个茶盘。但是上面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使用过了。旁边还有一个茶叶罐,但天知道里面的茶叶还能不能喝。
“……”
“……”
“抱、抱歉……学长……”伊吹绪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我忘了……这里……很久……没人用了……”
看着那套蒙尘的茶具,再看看伊吹绪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悠斗凉介叹了口气。
“算了,擦擦就好了吧?”说着,挽起了袖子:“我也来吧,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活。”
“诶?可、可是……”
“别可是了,午休过了一半,动作快点。”
悠斗凉介说着,率先拿起看起来灰最厚的茶壶和茶盘:“这里有水池吗?”
“在、在隔壁的……准备室……好像有……”伊吹绪拿起两个茶杯,连忙跟上。
旧教学楼的构造确实有些奇怪,美术社隔壁竟然还有一个带着水槽的小小的准备室,大概是以前用来洗调色盘或者画笔的地方。
两人找到水槽,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那套蒙尘的茶具。
水流哗哗作响。伊吹绪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块抹布,递给悠斗凉介一块,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茶杯内壁,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悠斗凉介则负责清洗茶壶和茶盘,他的动作就粗犷多了,但毕竟是入嘴的东西,也很仔细。
阳光透过准备室那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和沾着水珠的茶具上,反射出点点光芒。
安静的午后,空旷的旧教室,哗哗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