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二皇兄还有一句话说错了。"雪痕锦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整个麟德殿瞬间安静下来。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竟缓缓撑起身体。久未着力的双腿微微颤抖,险些不稳。箫意眸光微颤,立刻上前扶住他。雪痕锦深深呼吸,缓了缓神,抬手紧紧握住箫意的手,借力稳稳站直。
二人十指相扣,箫意温声道:"放心,我在。"
雪痕锦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眼神坚定而冷冽。他不再理会满堂震惊与窃窃私语,牵着箫意,一步一步,步履虽缓却坚定地走回属于他的位置。每一步落下,都似在向众人宣告——北靖王雪痕锦,回来了。
"本王不喜欢被人推着,"雪痕锦在席位上坐定,声音如冰刀刮过殿内每个人的耳膜,"但本王如今确实行动自如。"
高玉则脸色煞白,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琼浆玉液溅湿了华贵的衣袍。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雪痕锦:"不可能!那毒明明——"
"明明什么?"雪痕锦冷眼扫去,眼底的寒意让高玉则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
高文钧皇帝的目光在雪痕锦与高玉则之间来回游移,最后定格在皇后寇婉玉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他轻抚着龙椅扶手,三年前他便对真相心知肚明可因着那年朝局不安这件事极有可能牵扯到两朝元老温季重的二女,便草草找了替罪羊结了案。
"痕锦的腿疾痊愈,实乃大喜。"清河长公主适时打破沉默,举起酒杯,"本宫敬你一杯。"
雪痕锦举杯回敬,酒液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余光瞥见皇后寇婉玉正用锦帕擦拭唇角,而那帕子已被她攥得皱皱巴巴。
箫意安静地坐在雪痕锦身侧,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目光。她腰背挺直,姿态优雅,丝毫不露怯意。方才那些嘲笑她"乡野村妇"的贵女们此刻都噤若寒蝉,有几个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沈姑娘的礼仪倒是极好。"高清河长公主忽然开口,"本宫听闻你在沧州长大,却比京城许多闺秀还要端庄。"
箫意微微一笑:"长公主谬赞。家父虽早已被流匪杀害,但臣女一刻也不敢忘记家父对臣女的教导。"
"沈用教女有方。"高文钧点头赞许,"可惜英年早逝,否则今日见爱女得此良缘,定当欣慰。"
提及沈用,箫意眼中并无波澜,但为了不引起怀疑她便掏出帕子掩面拭泪。雪痕锦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给外人一种恩爱非常的假象。
宴席进行到一半,乐师奏起《霓裳羽衣曲》。舞姬们身着彩衣翩跹而入,水袖翻飞间,殿内气氛渐渐活络。然而在这表面的歌舞升平下,暗流涌动。
"四弟的腿何时好的?怎么也不告知皇兄一声?"高玉则端着酒杯凑过来,脸上堆着假笑,眼底却藏着阴鸷。
雪痕锦眼皮都未抬:"二皇兄很关心我的腿?"
"那是自然。"高玉则干笑两声,"你我兄弟情深——"
"情深到与人一起来给我下毒?"雪痕锦突然抬眼,目光如电。
高玉则手一抖,酒水洒在衣襟上。他强自镇定:"四弟这是何意?为兄怎会做这等事!"
雪痕锦冷笑一声,不再言语。高玉则讪讪退回座位,脸色阴晴不定。
箫意借着举杯的动作,低声问:"当众揭穿他?"
"不急。"雪痕锦为她夹了一块蜜饯,"好戏才刚开始。"
宴席进行到后半,高文钧忽然宣布:"今日双喜临门,朕心甚慰。传旨,封沈茉音为晴平县主,赐婚北靖王,择吉日完婚。另赐北靖王府黄金千两,绸缎百匹,以贺朕爱子康复之喜。"
圣旨一下,满座皆惊。县主爵位虽不算高,但以箫意的出身已是破格提拔。更重要的是,这等于皇帝公开表态支持雪痕锦。
寇婉玉皇后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陛下,这封赏是否过重?沈姑娘毕竟——"
"皇后觉得不妥?"高文钧淡淡打断,"那不如朕再下一道旨,让玉则去北境历练几年?听说那里风光壮阔,最是磨砺心性。"
寇婉玉立刻噤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北境苦寒之地,若高玉则被发配过去,等同与皇位无缘。
雪痕锦与箫意起身谢恩。起身时,雪痕锦的动作已比方才流畅许多,显然腿部力量正在快速恢复。
寇婉玉忽然换上亲切语气,"本宫见沈县主十分合眼缘,不知沈县主可愿时常入宫,陪本宫说说话?"
箫意还未回答,雪痕锦已代为回应:"茉音初到京城,许多规矩还不熟悉。待她适应些时日,再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不迟。"
拒绝得委婉却坚决。寇婉玉眼中闪过一丝恼意,但碍于皇帝在场,只能强颜欢笑。
宴席将散时,高清河长公主悄悄塞给箫意一枚玉佩:"这是本宫的信物。若有需要,便持此物到长公主府寻我。"
箫意收下,心中明了这位长公主是雪痕锦在宫中的重要盟友。
回府的马车上,雪痕锦终于卸下伪装,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箫意连忙扶着他:"走得太急,腿疼了?"
"无妨。"雪痕锦扶住她的手,"比起这三年的煎熬,这点痛算什么。"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雪痕锦掀开车帘一角,望着渐行渐远的皇宫轮廓,眼中寒芒闪烁。
"三年前那场秋猎,高玉则和温枝在我酒中下毒,致使我双腿瘫痪。而皇后则在父皇面前进言,说我性情大变一时谣言四起,还是颜大人在我离京之后替我正了名····"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挤出,"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毁了我。"
箫意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月光透过车窗洒在她半边脸上,映出一片冷白。
正月初五礼部侍郎崔明远下了朝便直奔北靖王府,雪正下得紧。
他抖落鹤氅上的雪粒,细长的眼睛扫过府中陈设。三年前他曾来过一次,那时雪痕锦刚中毒残废,府中一片愁云惨雾。如今廊下悬着喜庆的红灯笼,仆从们步履轻快,竟有几分生机勃勃的模样。
"崔大人久等了。"
清越女声从屏风后传来。崔明远转身,只见箫意一袭月白袄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素净得不像即将成为王妃的人。可她行走时裙裾纹丝不动,行礼时连璎珞的摆动都恰到好处——这哪是什么乡野村妇,分明是自幼严格教养的世家贵女。
"沈县主。"崔明远拱手,目光却往她身后瞟,"王爷他..."
"王爷腿疾初愈,太医嘱咐不宜久坐。"箫意微笑引路,"特命我在花厅接待大人。"
崔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让未过门的妻子独自接待外男,这雪痕锦好大的胆子。转念一想,又暗自冷笑:怕是腿脚根本就没好,宫宴说不来只是震慑二皇子。
崔明远并不相信乌雅香这么好解,也不相信有人能解开这乌雅香。
花厅地龙烧得暖融,茶已沏好。崔明远刚落座,就迫不及待道:"下官奉旨来商议婚期。钦天监算了几日吉时..."
他取出烫金帖子,上面列着三个日期。箫意接过,指尖在"三月十六"上轻轻一顿。
崔明远窥见她神色,忙道:"这日虽好,只是..."欲言又止。
"是王爷母亲忌日。"箫意平静道出,抬眼时眸中精光乍现,"崔大人觉得不妥?"
"不不,只是怕王爷触景伤情..."
"就定这日。"箫意斩钉截铁,"王爷说,要母亲在天之灵亲眼见证。"
崔明远背后一凉。这话听着平常,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他强笑道:"那聘礼单子..."
"礼部按制准备便是。"箫意忽然压低声音,"听闻崔大人与梁州魏刺史是同年?"
崔明远手中茶盏一颤。魏云州在梁州任刺史,是他同科进士不假,可这层关系知道的人不多。
"前几日便收到梁州来信。"箫意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又迅速收回,"魏大人这次可是要落马了,崔大人可要做好以后的打算·····"
崔明远额头渗出细汗。"下官与魏兄只是泛泛之交。"他干笑两声,匆忙起身告辞,"婚期既定,下官这就回宫复命。"
箫意也不挽留,只是在他踏出门槛时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崔明远听脚下一绊,差点摔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