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刺史府的书房内，魏云州提笔的手微微颤抖。他今年二十有九，面容清俊身形消瘦，眉宇间常年凝结着一抹忧郁色，此刻更添几分苍凉。案几上摊开的奏折已经写了大半，墨迹未干处隐约可见"臣罪该万死"几个字。

窗外不时传来爆竹声，衬得书房更加寂静。魏云州搁下笔，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手帕，轻轻擦拭额角的冷汗。手帕一角绣着青竹——那是他那年离京赴梁州时师姐颜子敬所赠。

"大人。"门外传来长随魏安的声音，"子时了，该祭祖了。"

魏云州闭了闭眼："再等片刻。"

他重新提笔，在奏折末尾写道："臣魏云州，于腊月十三日夜，手刃同僚王进于梁州官驿。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恕，唯望陛下明察秋毫，勿使赈灾银两下落不明之事随王进之死而湮没。臣虽死无憾。"

写罢，他将奏折封好，唤来心腹师爷赵明诚。

"这份折子，不走吏部，直接递送中书令颜大人手中。"魏云州声音嘶哑，"切记，必须亲手交给颜大人。"

赵明诚接过奏折，面露惊色："大人，这..."

"去吧。"魏云州摆摆手，转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我自有打算。”

腊月十七，折子随着雪痕锦一道入了京。但没有立即送到颜子敬的手中，而是次日才被送到。

中书令颜子敬披着一件墨色貂裘，站在庭院中赏梅。作为当朝中书令又深受陛下与长公主的赏识，她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入朝为官十余载归来不过三十一岁，她身影如鹤寒冬腊月时节手中仍攥着一柄竹扇。

"大人，梁州急件。"幕僚周明匆匆走来，递上一封加急文书。

颜子敬眉头微蹙，接过拆阅。随着目光在纸面上移动，她脸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

"魏云州杀了王进？"她低声喃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要上奏自首？"

周明凑近一步："大人，魏刺史是您一手提拔的，向来以清廉著称，怎会..."

颜子敬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将奏折紧紧攥在手中。魏云州确实是他的人——三年前梁州刺史出缺，正是他向皇帝举荐了时任户部郎中的魏云州。他们二人师出同门魏云洲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在户部任职期间曾多次揭发贪腐，怎会突然杀人？

更蹊跷的是，就在两个时辰前，另一份关于梁州赈灾银被贪污的折子也秘密送到了她的手中。那份折子本该走吏部正常流程，却不知为何直接递到了中书省。

"王进..."颜子敬沉吟道，"可是寇成海的门徒？"

周明点头："正是。王进去年从刑部调任梁州，据说是寇国公一手安排的。"

颜子敬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寇国公寇成海当朝皇后是父亲皇帝岳丈，在朝中经营多年能力没什么，门生故旧倒是遍布六部。而赈灾银两又归吏部温季重管辖——两人一直不怎么对付。

"备马。"颜子敬突然道，"我要去见长公主。"

清河长公主府，暖阁内。

清河长公主高清河正在煮茶。见颜子敬到来，她微微一笑："子敬来得正好，新到的庐山云雾。"

颜子敬行礼坐下，将两份奏折递上："殿下请看。"

长公主接过细读，面色渐渐凝重。良久，她放下奏折，轻叹一声："魏云州他什么时候糊涂成这个样子了。"

"魏云州与我师出同门为人刚正，若非被逼至绝境，断不会出此下策。"颜子敬沉声道，"臣怀疑，王进可能掌握了什么对魏云州不利的证据，或是...发现了赈灾银两被贪污的真相。"

长公主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赈灾银归吏部管，温季重与寇成海两人私下有不对付。若银两真被贪污，二人必有一人落水。"

"这正是臣所疑的。"颜子敬眉头紧锁，"魏云州自首，等于将把柄送到了寇国公手中。大年初五朝会，寇国公必会借此对我发难。"

长公主沉思片刻，突然问道："魏云州的奏折，为何直接送到你手中？"

颜子敬一怔："这...臣亦觉得蹊跷。按制，此类奏折应先经吏部..."

"除非，"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魏云州知道走正常渠道，折子根本到不了皇上面前。"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

"子敬打算如何处置？"

颜子敬深吸一口气："臣...还在想。魏云州杀人罪证确凿，按律当斩。但他又是我一手推举上去的，不仅有能力还素有清名..."

"你是担心保他会被指责徇私枉法？"长公主一针见血。

颜子敬苦笑："不仅如此。皇上若是命我彻查赈灾银贪污案，我若保下魏云州，寇成海和温季重必会借此攻讦，说我包庇下属，阻碍查案。"

长公主为她斟了杯茶："子敬可曾想过，魏云州为何要杀王进？若为掩盖贪污，又为何自首？若为正义，为何不将证据公之于众？"

这一连串问题，正是颜子敬心中所惑。

"或许..."长公主轻声道，"魏云州是在以死明志····"

大年初五，太极殿。

皇帝高文钧端坐龙椅之上，长公主高清河坐下面。他已登基十五载，早已褪去当年的青涩如今以勤政著称。朝臣们分列两侧，静候新年第一次朝会开始。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寇国公寇成海率先出列。他年约六旬，身材魁梧，一双鹰目炯炯有神："臣有本奏！"

高文钧微微颔首："寇爱卿请讲。"

"梁州刺史魏云州，残杀同僚王进，罪证确凿！"寇国公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之中，"王进乃臣之门生，为人刚正，却在梁州遭此毒手！臣恳请陛下严惩凶手，以正朝纲！"

朝堂上一片哗然。颜子敬站在文官队列前列，面色不变。

高文钧眉头微皱："此事可有实证？"

寇国公呈上一份奏折："此乃魏云州亲笔所写认罪书，已由刑部核实笔迹。"

皇帝接过奏折细看，面色渐渐阴沉。就在此时，颜子敬缓步出列："臣亦有本奏。"

高清河早已料到如今坐在台前十分冷静，不发一言。

高文钧抬眼："颜爱卿请讲。"

"臣接到梁州司仓参军密报，朝廷拨付梁州的三十万两赈灾银，有二十万两去向不明。"颜子敬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此折本该经吏部上呈，却直接送到了臣手中。臣以为事态紧急，不敢耽搁。"

寇国公脸色一变："颜大人此言何意？难道怀疑吏部有意隐瞒？"

颜子敬不卑不亢："臣只是陈述事实。折子为何绕过吏部，直接递到了微臣桌前，臣只觉蹊跷。"

高文钧将两份奏折并排放置，目光在两位重臣之间游移。大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砰！"皇帝突然拍案而起，"岂有此理！灾民嗷嗷待哺，竟有人敢贪墨赈灾银两！王进之死，也必与此有关！"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吏部尚书温季重面色惨白，额头渗出豆大汗珠。

高文钧目光如电："颜子敬！"

"臣在。"

"朕命你全权彻查此案，务必查清赈灾银去向，查明王进死因！若有官员牵涉其中，无论职位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颜子敬深深一揖："臣领旨。"

寇成海急道："陛下！魏云州杀人罪证确凿，理应立即收押问斩！"

高文钧冷冷扫了他一眼："寇爱卿，朕记得王进是你的门生？"

寇国公一怔："是..."

"此案你当避嫌。"皇帝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颜爱卿自会秉公处理。"

退朝后，颜子敬刚走出太极殿，便被几位同僚围住。寇国公远远望来，眼中寒光闪烁。

刑部尚书卢远道走近颜子敬，低声道："颜大人，此案牵涉甚广，还望慎重啊。"

颜子敬淡然一笑："还请卢大人放心，本官只查事实，不问身份。"

回到中书省衙门，颜子敬立即召集心腹议事。

"大人，此案水深啊。"周明递上一杯热茶，"寇国公明显是要借魏大人之案打击您和长公主。"

颜子敬轻啜一口茶："正因如此，皇上才会让我来查。寇成海在朝中势力太大，皇上早有剪除之意。此次一案是他寇成海做的也罢，不是他做的也要把他搅进局。"

"那魏大人..."

"先派人秘密前往梁州，查清王进死前到底发现了什么。"颜子敬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同时，我要见一见温季重。"

周明惊讶："大人要见温国公？他跟寇国公可不对付，此时见他恐落人口舌。"

寇成海的国公之位是靠着寇婉玉上位，人温季重的国公之位可是凭自己的能力和资历拿到的。

颜子敬冷笑："正因为他和寇成海不对付才更要见。赈灾银两从吏部拨出，二十万两不翼而飞，他这个主管官员，岂会不知情？"

窗外，夕阳将中书省衙门的影子拉得很长。颜子敬站在窗前，望着承乾殿方向，她心中明白这次陛下是不准备留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