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这样守了一整夜了。
西格蒙德和医师劝过她几次让她去休息,可埃米莉娅死死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是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蜷缩在床沿,眼睛红红的,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莉维亚的脸。
床上的莉维亚脸色依旧苍白,额前被擦干净的发丝服帖地贴在皮肤上,呼吸虽然平稳了,但身体依然冰冷得令人心慌。
莉维亚缓缓睁开眼,看到房间天花板那熟悉的花纹时,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头很痛,身体像被抽干了似的虚弱。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感到有一只小手一直握着她的。
她转头,看见那张红着眼睛、鼻尖通红的小脸——埃米莉娅趴在床边,眼睛肿肿的,还带着一圈没干的泪痕。
莉维亚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喉咙干哑:“……小埃米。”
埃米莉娅眼睛一亮,想要扑上来,可还没等她靠近,莉维亚下一句话就打碎了她全部的情绪:
“你为什么没有跟皇太子待在一起?”
那一瞬间,脑子嗡的一声。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在心里裂开了。
“你……你刚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她盯着莉维亚的脸,感觉胸口压着块石头,越说越重,“你还记得我昨天一直守着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怕你不醒了吗?”
莉维亚愣了一下,想坐起身,却被埃米莉娅抓住了袖子,“你别动!你身体还没好!”
“你只在意他……”她听见自己在说,声音发颤,“我一直守着你……你一睁眼,就只关心他?”
眼泪止不住地掉。
“我不想和他在一起!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只有你……”她低声喊着,仿佛要把藏在心里很久的东西一口气全说出来,“可你一直让我去找他……我以为你是想把我扔给他。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做妹妹了?”
她想强忍着不哭,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她委屈,她害怕,她难过极了。
“我一直努力不惹你生气,努力吃饭、努力穿得整整齐齐,就是因为你说我是你妹妹啊……”
她喉咙哽住了。
“可是自从他来了之后,你说我是你妹妹,却总是把我扔给他。”
埃米莉娅的肩膀轻轻发抖,像极了被暴风雨打湿的小兽。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小声嘟囔着:“你都不会先问我……是不是害怕……是不是难过……”
说到最后一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滴地滚下来,哭得抽噎、委屈又失控。
莉维亚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妹妹的眼泪。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张开手臂,虚弱地对她说:“过来,小埃米。”
埃米莉娅犹豫了一下,还是扑了过去,把脸埋在莉维亚怀里,哭得更凶了,像是把这些天来的委屈、恐惧和依赖一次性全部释放出来。
莉维亚轻轻抱住她,缓慢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哑却温柔: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我不是想丢下你。我只是……真的不擅长这些。”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是棋子,也不是替代品。你是我自己选的,是我捡回来的宝贝。”
埃米莉娅哽咽地说:“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每天都抱我,念故事,挠我下巴的……”
莉维亚苦笑了一下,手掌停在她背上,轻轻地:“我会再学着,重新变回那个姐姐。”
“真的吗?”埃米莉娅抬起红红的眼睛,吸着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真的。”
两人靠在一起沉默了好一会儿。
埃米莉娅还是嘟着嘴,鼻子哼了一声:“那你以后不能把我扔给皇太子了。”
“嗯。”莉维亚点头。
“也不能不理我。”
“好。”
“也不能再说什么‘恶役’那种奇怪的话了,我听不懂,但听了就难过。”
埃米莉娅察觉莉维亚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我不说了。”
虽然她还是没完全释怀,但埃米莉娅至少不哭了,靠在莉维亚身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嘟囔:“那你现在能挠我下巴吗?”
莉维亚无奈又宠溺地伸手,指尖轻轻挠了挠她的下巴。
“小埃米,谢谢你,守了我一夜。”
“哼……”埃米莉娅小声回,声音里还有委屈,但也终于软了下来。
夏日午后,阳光落在书房的窗边。
屋里很静,只有窗外蝉声不知疲倦地在鸣叫,风穿过窗棂,吹动书页一角,沙沙作响。
埃米莉娅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小小的一团,膝盖上放着一本从未见过的旧童话书。封面是蓝绿色的皮革,上面烫着金边字迹:《镜之国的双生子》。
这本书不是她的,也不是莉维亚平时会念的——它很古旧,纸张泛黄,故事也有些奇怪。
翻开第一页,扑面而来的不是墨香,而是一种淡淡的旧纸与薰衣草混合的味道,像从箱底掀开的梦。
文字古雅,没有图,排版紧密。她皱了皱眉,一开始并不喜欢这种书。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停不下手。
那不是普通的童话。
不是王子与公主,不是魔法与奇迹。
而是讲述了一对镜子般出生的姊妹——一人拥有阳光、名字、身份;一人是影子,无名、无光、被安排存在于对方的生活之后。
那影子渴望变成姐姐,渴望拥有独立的形体,却始终被告诫:“你不能太远,她一走,你就会碎。”
而当光的那一方终于爱上他人、离开家园时,影子做了个决定——她要打碎镜子。
故事结尾那一页被撕掉了,只剩下边缘像被火烧过的痕迹。
她不太明白书里的象征,但有一段话她反复看了三遍:
“一人是光,一人是影,若有一方走得太远,镜便会碎。”
她合上书本,目光怔怔落在窗外。
最近庄园安静得诡异,仆人越来越少,熟悉的几个侍女悄无声息地调走了。下人们不敢在她面前交头接耳,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和不安。
而莉维亚——她这几天几乎不见踪影。
没有讲童话,没有晚安吻,甚至连早饭都不是一起吃。
就像……她正从这个家里,悄悄抽身而出。
“埃米。”门被推开。
莉维亚走了进来,换了身庄重的外袍,身姿一如既往地优雅,神情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疲惫。
“你在这儿啊。”她的声音低沉,却努力平稳。
埃米莉娅下意识站起来,眼睛里带着欢喜:“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
莉维亚打断了她。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埃米莉娅愣住了,抬头望着她。
莉维亚注视着她,语气平静得几乎冷漠:
“我和皇太子订婚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蝉鸣在窗外叫得更响了,书页翻动了一下,“啪”地合上,仿佛为这个片段盖下了印章。
埃米莉娅呆呆地看着她,好像没听懂。
“……什么?”
莉维亚顿了一下,轻声重复:“我和皇太子订婚了。刚从皇宫回来,敲定的。”
“那……”埃米莉娅嘴唇微动,“我们还会一起住吗?”
莉维亚一时没有回答。
埃米莉娅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着那本童话书,指尖泛白。她突然想起那句——“若有一方走得太远,镜便会碎”。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姐姐要开始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了。
而她……会不会就被留在镜子另一边?
她低声说了一句:“我讨厌皇太子。”
莉维亚没有回答,只轻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埃米莉娅却躲了一下。
“我不想你去当什么皇太子妃。”
“我只想要你当我姐姐。”
莉维亚沉默片刻,才轻声说:“我还是你姐姐。”
“可是你不只是我的了。”
那句带着倔强的呜咽,把莉维亚眼底压下去的情绪搅得翻腾起来。
“我会很快回来。”莉维亚轻声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淡淡地补充道:“只是住进皇宫一段时间而已。我要接受培训,成为皇太子妃。”
埃米莉娅坐在楼梯口,抱着膝盖,手里紧紧捏着那本童话书,指甲陷进封皮里。她没有吭声。
她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顺从听话。
但她的眼睛却一直没有从莉维亚身上移开。
她看着莉维亚穿上外袍,看着女仆为她系紧披风,看着她把头发挽起成皇室礼仪的发式,看着她——越来越不像“姐姐”,越来越像一个即将远去的人。
她咽了咽口水,声音轻轻的:
“你在皇宫,会有自己的房间吗?”
“嗯,会。”
“……很大?”
“应该吧。”
“那……以后晚上你是不是就不能给我讲故事了?”
莉维亚顿了一下,“你可以让女仆帮你读。”
埃米莉娅低头,不再说话。
莉维亚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说过,小埃米,我永远是你姐姐。无论我在哪里。”
她努力让声音温柔些,可那句话却像刀子插进埃米莉娅心里。
“无论我在哪里。”
那就是……真的要离开了。
埃米莉娅的指尖开始发抖。
她不知道为什么胸口这么闷,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口,又像是整个心被揪着吊起来,喘不过气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莉维亚,却发现对方的眼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犹豫——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了。
她已经习惯让别人走,不习惯有人留。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会一个人很害怕的。”
但她说出来的却是:“……你不要我了,对吧?”
莉维亚皱眉:“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不傻!”埃米莉娅猛地站起来,声音高了些,“你说我是你妹妹,但你从来不把我放第一!”
莉维亚怔住了,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情绪爆发。
“你还说你会回来……可你连现在都顾不上我了!”埃米莉娅声音越来越尖,“以后你就是皇太子妃了,皇宫的人才是你的家了!”
“埃米莉娅。”莉维亚皱眉,语气开始冷下来。
但那一声,就像彻底点燃了什么。
埃米莉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朝莉维亚走近一步,声音发抖:
“那我呢?你把我丢在哪?你说你是我姐姐,可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妹妹?”
“要是你走了,我又是谁呢?”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觉得胸口在燃烧,眼睛发热,世界都模糊了。
这几天埃米莉娅一直在躲着莉维亚,直到莉维亚要走,埃米莉娅才出现。
她看着莉维亚踏上楼梯,一步步走向门口。
披风轻扫过台阶,鞋跟敲在地面上的声音像倒数计时,一声一声,砸在埃米莉娅心上。
她抱着童话书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眼神空洞。
她已经听见无数次这几天庄园里人的低语了:
“大小姐就要住进皇宫了。”
“以后我们可要伺候皇太子妃了。”
“二小姐?她不是因为大小姐才存在的吗,大小姐要走了怎么不带她?”
“估计要送走吧。”
她已经从“妹妹”变成了“剩下的那一个”。
姐姐没说送她走,但也没有留下她。
她已经很久没被摸头了,也没再听到过“晚安”那句话。甚至她现在连做错事都不会被责骂,因为——她已经不在莉维亚的注意里了。
那不是她熟悉的“姐姐”,只是个精致、完美、要飞走的人偶。
她握紧书本,低声说了一句:“你不是说过,永远都会陪我的吗?”
没有人回答。
她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
如果她现在不做点什么,莉维亚就真的,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莉维亚走到她身边,脚步顿了一下。
“埃米,我走了。”
她点点头。
莉维亚轻轻地笑了一下,伸手想摸她的头。
就在那一瞬间,埃米莉娅抬起手,放在莉维亚肩上——
推了下去。
那力道不大,却精准。
莉维亚一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向后栽倒。
“咚——咚——咚——”
身体撞上台阶,声音闷响。衣摆在空中翻飞,像断线的纸人。
埃米莉娅站在原地,手还停在半空。
她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看着莉维亚摔下去,像在看一件终于碎掉的玻璃饰品。
她的胸口涌出一股奇怪的情绪——不是快感,不是懊悔,是一种近乎“终于抓回来了”的失衡满足。
她跪在楼梯口,抱着那本书,低声念了一句:
“如果一人走得太远,镜子就会碎。”
“那就碎吧。”
她的脸贴着书本,眼睛终于湿了。可她笑了一下,轻轻地,自言自语:
“这样……你就不能再离开我了吧?”
“可是姐姐……”埃米莉娅神情复杂的看向倒地的莉维亚。
“你为什么在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