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蜷缩在破败的庙宇一角,身上的袈裟早已褴褛不堪。寒风从残破的窗棂间灌入,吹动他灰白交杂的须发。他下意识地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却摸到胸前挂着的那块通灵宝玉。
那宝玉如今已黯淡无光,如同他枯竭的生命。曾经莹润如脂的美玉,如今表面布满细纹,黯淡得如同一块普通石头,又或者说,也许这顽石才是它的本质?
宝玉低头看着它,嘴角牵动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既无欢喜,也无悲苦,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窗外,纷飞的雪花织就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天地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琉璃世界,看见那群如花似玉的姊妹们在芦雪庵联诗赏雪。
宝玉浑浊的双眼渐渐模糊。破庙的墙壁如蜡般融化,眼前浮现出芦雪庵的热闹景象:黛玉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正执笔在粉壁上题诗;宝钗捧着暖炉站在一旁,唇边含着温婉笑意;探春和湘云争抢着一支毛笔,笑得前仰后合;迎春和惜春在一旁煮茶,热气氤氲间,她们的面容如画中仙子……
“师父,该吃药了。”一个小沙弥端着药碗进来,打断了他的回忆。
宝玉缓缓转头,动作迟缓得如同百岁老人。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沿时微微一颤——那碗是青瓷的,与当年黛玉常用的茶盏有几分相似。这个念头一起,胸口便如被重锤击中,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深、更钝的痛楚,仿佛有人用锈刀在搅动他的灵魂。
药汁黑如墨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宝玉凝视着碗中自己扭曲的倒影——那是一个陌生的老人,眼窝深陷,皱纹如沟壑纵横。
他仰头一饮而尽,任由那苦涩从舌尖蔓延至心底,然而那苦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贾府的覆灭、姊妹们的离散、黛玉的早逝……这些记忆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着他。
“阿弥陀佛。”他低声诵念佛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块玉。皈依佛门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已看破红尘,可每当夜深人静,那些过往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那些画面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准时造访,成为他最虔诚诵经也驱不散的魔障。
小沙弥见他神情恍惚,轻声道:“您今日气色不佳,不如早些歇息,等明日雪停了,去山下请个大夫上来。”
宝玉微微摇头,声音沙哑如风吹枯叶:“不必了。这具皮囊,早该归于尘土。”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小沙弥闻言红了眼眶,却不敢多言,默默退了出去。
宝玉的目光却仍停留在窗外。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将所有痕迹都掩埋干净。破庙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雪片如鹅毛般纷飞,天地间一片苍茫。远处几株老梅在风雪中摇曳,让他想起栊翠庵的梅花。
他艰难地站起身,拖着病腿走到窗前。冷风夹着雪粒扑打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远处山峦起伏,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丹青。他忽然想起那年与黛玉共读《西厢记》的情景,少女眉目如画,指尖轻点书页,笑靥如花。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宝玉喃喃自语,一滴浊泪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落入雪中消失不见。
夜幕降临,寺庙里的钟声悠远而寂寥。宝玉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风雪呼啸。胸口的疼痛愈发剧烈,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腑间搅动。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风雪更急,听着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疼痛已蔓延至全身,明明知道大限将至,却奇异地感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恍惚间,他感觉身体变得轻盈,如一片雪花般飘起,穿过破败的屋顶,融入漫天飞雪。再睁眼时,已置身于云雾缭绕的仙境——雕栏玉砌的楼阁在云间若隐若现,奇花异草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这里是他少年时曾游历过的太虚幻境。
警幻仙子站在云端,衣袂飘飘,面色却冷若冰霜。
“神瑛侍者,你尘缘已尽,该归位了。”仙子的声音如冰如玉。
宝玉跪伏在地,额头触到冰冷的云层。此刻他灵台清明,前尘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他看见自己衔玉而诞时的贾府盛况,看见大观园里的诗酒风流,也看见抄家时的哭嚎震天,黛玉临终时攥着帕子的枯瘦手指...
“仙子,我尚且有一事不明。为何我悟了道,却换得家破人亡?那些真心待我的人,为何都落得如此下场?而既如此,这觉悟又有何意义?”
警幻仙子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这便是代价。一个家族灭亡,一人得到领悟。绛珠仙草还泪是天定,贾府气数已尽亦是劫数。你不过是这场大戏中的一个角色罢了,既已看破红尘,又何必执着?”
“不!”宝玉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不再是那个颓唐的老僧,而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不错,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男女情爱亦是虚妄。但我看不破的,是那些真心待我之人的眼泪啊。”
“若要以爱我之人的性命换我的觉悟,我宁可永世沉沦。仙子,求你让我重来一次,我定要改变这一切!”
警幻仙子的目光微微动摇:“痴儿,你可知道逆天改命要付出何等代价?”
宝玉毫不犹豫:“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我要偿还黛玉的眼泪,弥补宝钗的等待,挽回探春的远嫁,解救湘云的苦难……无论如何,我也在所不惜!”
云海翻腾,仙乐缥缈。
“你当真不悔?”警幻仙子声音缥缈,“若要重来,那这一世,你将体会她们曾经历的一切痛苦。黛玉之痛,宝钗之苦,探春之伤,湘云之难……你都要一一承受。”
宝玉笑了,双手合十行礼道:“我负她们太多,若能以我之痛偿她们之泪,正是求之不得。”
“即使经历这一切后,你可能什么也不能改变?”
“重要吗?”宝玉微笑,“偿还本身便是有其意义。”
警幻仙子沉默良久,终于淡然道:“如你所愿。”
她长袖一挥,漫天云霞骤然化作刺目白光。白光中,宝玉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撕裂又重组。他看见黛玉咳出的鲜血变成了自己的,宝钗独守的空房成了自己的禅房,探春望乡的泪水从自己眼中涌出,妙玉受辱时的疼痛在自己肌肤上燃烧……无数痛苦如潮水般涌来,他却张开双臂迎接,脸上带着大彻大悟后的平静微笑。
最后,白光消散,天地归于寂静。纷纷扬扬的雪,依旧无声地落着。
破庙里,小沙弥在第二天清晨来送饭时,发现老和尚已经坐化。奇怪的是,老人脸上凝固着释然的笑容,而那块通灵宝玉不知何时已化作齑粉,从他指间洒落,如雪般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