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怜缓缓放开防备的架势,手指从小刀柄上悄然挪开。

她不知道这些居民围拢过来意欲何为,但可以确认的是,他们的眼中并无任何敌意。

相反,白玉怜倒是能从那一双双饱经风霜与苦痛的眼眸中,读出一丝恳切的哀求。

领头的老妇人身着粗布褂子,虽已洗得发白,却还算整洁。襟口处细心地缝补着几道针脚,看得出主人曾经的体面。

她灿黄的老牙已经零落殆尽,呼出的热气自缺口处袅袅流出,脸上松弛的老皮完全遮住了颧骨。

整具佝偻的躯体就像一条仍在苟延残喘的老狗那样,贪婪地呼吸着冬夜凛冽的空气。嗓子里卡着痰一样发出“哧哧”的动静,声音大到甚至能传进白玉怜的耳中。

周围则全是追随着老妇人而来的居民,或脸蛋被冻得通红的孩童,或眉弓向太阳穴两边下坠变得愁眉苦脸的青年。

但无一例外的,在那被破布层层包裹的单薄身躯上,隐隐约约泛着几块折磨人的黑斑,让本就蜡黄的皮肤看上去像是变了异那般。

一个中年男人提着昏黄的油灯为领头的老妪照亮脚下崎岖的道路。

“王阿婆,慢些走。”

他小心搀扶着脚步蹒跚的老妇人走到银璃面前。

银璃在贫民窟里住了如此之久的年月,自然认得这位老人。

她姓王,名字早已在岁月长河中不可追寻。因其年事最高,性格温和,众人皆愿听从她的劝说,平日里只唤她作王阿婆。

阿婆昏黄迷惘的眼眸艰难地挤开一条缝隙,咽喉费力地上下蠕动,好不容易才哼出几个几不可闻的字音:

“银医生……我们的黑斑病,有救了吗?”

原来,他们是来找银璃讨要治愈黑斑病的方子的。

以往来说,谁家要是传出有人患了什么病状,银璃都会马不停蹄地准备好治疗的药单亲自上门诊治。

因为都是住在贫民窟里,众人的生活都不容易,遇上家境困顿的家庭,银璃的收费是几乎没有的,如果是遇上了小孩生病,她更是会无偿施药。

可这一次的黑斑病,银璃却没有任何动静,只是整天窝在家中研究治愈的方子。

大家都怕死,都渴望活着,大家都想知道黑斑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痊愈。

“银医生……”

老妪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握银璃的手,可举到半空时却又忽地停下。

她瞥见了自己指缝里的脏污,便不好意思再去弄脏医者那双宝贵的手。

“我们知道您也不容易,”老妪沙哑得仿佛生锈链条摩擦的嗓音再次响起,“但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准信……真的还能活下去吗?”

周围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犹如鼓点般敲击着银璃的内心。

她的指腹紧紧捏在装着热汤药的碗壁上,挣扎了好久,才对在场的所有人讲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

“我已经在找治疗的药了,请再等一段时间。”

一句根本算不上激励,完全模棱两可的话语。

窄小的泥路倏地陷入了万般寂静,白玉怜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对错问题,没必要为此发生任何争执。所以居民们全都沉默着不说话,却也毫无怪罪的意味。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希望,一个来自银医生的承诺,至少可以让心里安稳一点。

“您是要去给方家送药吗?”

王阿婆轻声问道,回应她的是银璃微微的颔首。

于是老妪颤颤巍巍地抬起那只枯槁无色的手,包围着白玉怜她们的人群顿时挪动脚步让出一条通路。

“请快些过去吧。”

说罢,王阿婆在身边中年男人的搀扶下,拖着老朽的躯体缓缓走向路边。

银璃捧着药汤迈步走在畅通无阻的小路上,两侧是居民手中提灯放出的微弱亮光。

星星点点闪烁于被汹涌夜色淹没的贫民窟之中,好似深海中的航灯般照亮着那条通往方家的捷径。

一张张被生活刀削斧凿的脸在银璃身边不断向后退去。

她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们一眼。

……

来到方家那间矮小的木屋。

银璃指挥方薇的父母给卧在病床上的孩子喂药,自己则去帮忙诊断方薇此刻的脉象。

自一进屋,白玉怜便感受到了一股完全不亚于外面的彻骨严寒,再看屋中的火炉,那里几乎没有了火焰,唯剩一团燃尽的雪白灰烬。

方薇父亲也察觉到了白玉怜的目光,神情有些尴尬地说道:

“这几天一直在忙孩子的事情,原打算今晚进山捡柴的……”

瞧他那张焦黄的脸与深陷的漆黑眼窝,想也知道是好久都没有阖眼了。

听他说完,白玉怜裹紧雪白颈项下的衣襟,打算先回银璃家一趟。

“今晚会下大雪,估计捡不到什么干燥的柴火,我回家去搬些柴火过来。”

“太、太麻烦您了!”

男人诚惶诚恐想要去制止少女,不过很快便被白玉怜的话语给堵住了嘴。

“孩子的治疗与恢复需要一个温暖舒适的环境。”

白玉怜对男人简单地说道,见男人再无话应答,她转身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方薇母亲给方薇喂完药后,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孩子虚弱的躯体猛地一颤,缓缓从睡梦中睁开眼睛。

“妈……妈……”

她睁开眼便看见母亲坐在自己眼前,而房间的另一头,隐隐约约地走动着一个银白色的倩影。

方薇想呼唤银发少女的名字,毫无血色的唇瓣轻轻嗡动,却没能发出一丁点声音。

方薇再难受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眸。

自从方薇患上黑斑病之后,银璃便叮嘱过方薇的父母,让他们把方薇每天的身体状况记在一个簿本上,以便银璃对方薇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也方便调整治疗的药方。

方薇父母本是农户出身,大字难识几个,但他们还是老老实实按银大夫的指示,用简单朴素的话语记录下所有的情况。

房间的另一边,银璃正皱着绣眉,一页页地翻看着那本用木刺扎起来的病历本。

白玉怜把柴火搬来,让屋子里再次燃起了温暖的火光。

可此时方薇却又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惹得众人着急忙慌地前去看护。

相当折磨且劳累的一个晚上。

……

过了不知道多久。

方薇的情况虽然没有多少好转,但至少还是让她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方薇的父母说会守在孩子旁边,便让银璃她们先去休息一下。

炉里的柴火仍在噼啪燃烧。

白玉怜和银璃坐在厅中的椅上,相顾却已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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