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街上,身边是喧嚣的市井声、小贩喊价声、修士低语的术市话。
没有人在看他。
这一刻,竟然空得有些虚。
过去数年,他从未真正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里走过——不是因为不愿,而是从未被允许。
今天是第一次。
郁念放缓脚步,心头却像被什么轻轻拂过。
那不是术缠,不是佩符,而是一种在宗内截然不同的感官体验。
像一只飞出了笼子的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要飞去哪。
郁念观望一会,便坐在一间路边旧铺的木台前,手边是一碗半温的灵草汤。
“是头一次来?”掌柜是个头发斑白、衣袍打着补丁的老修,笑容倒极真诚。他一边捻着炉中药灰,一边侧头看他,“不是本地人吧?”
郁念点点头,没多言。
他不想说谎,但更不想解释什么。
老修却没多问,只将炉旁一盏热灵酒推了过去:“这汤补不了什么气,不过暖身,倒真是好。要不也来一盏?”
老头翻找零钱时,手指微颤,抓错了几次,郁念却没催。风微起,他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
街角有家当铺,帘子晃了晃,一道疾影仿佛刚掠入后堂。
他眉心微动。
同一时刻,一个小孩跑过摊边,对着小伙伴大喊着:“哇!有个好漂亮的姐姐呢!”
郁念怔了一下,指尖却不知为何在那枚忘忧炉上又摩了一遍。
“年纪轻轻,怎么跟老头似的。”老修笑了一声,语气里倒没带任何轻慢,“今日雾重些,山里出的灵线都乱,连南街那几家卖符箓的都关早了。”
郁念看着他身后的柴房,堆着半篮干灵草和数个失效的术盘,草药枯得发白,符纹磨掉边角。
“这些你自己配?”他轻声问。
老修一愣,笑容更深了一分:“会些简单的,小病小伤还能靠得住。那年纪大了,符咒太贵,自己能修点就修点。”
“……”
郁念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师尊从未教他这种事。
从他能运咒开始,就不许他碰这些“杂法”。术必精,符必净,灵器不能有次纹,连饮食也须定时、定温、定量。
可眼前这个老修,炉火熏得灰烬都落在锅沿上,喝的却是自己捣的草根汤,吃的是粘连的粮饼。他的符术粗糙,衣袍也脏,可——
他活着。
活得不警觉,也不谨慎。
“你那剑,”老修忽然开口,“不太像市面上的。”
郁念一怔,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剑鞘半露。他下意识将它往里收了收。
老修却不以为意,语气平常:“不是说你不好,我年轻那阵也练过剑修的法子,后来不慎伤了腰,就转了炼符——你这剑放得挺随的,跟宗门里的不一样。”
“宗门?”郁念抬眸。
“是啊,不少浮云宗的弟子下山来时,都爱拽着那一股子劲,说话带咒,走路带风,像全天下都欠他们一条剑。”
老修笑笑,又添了点火。
“可你不一样,你是静的。”
“像个真正修剑的。”
郁念听着这话,没说出口的那半句,竟像是堵在了喉口。
——像个真正修剑的。
可他自己都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练剑,是为了术;术,是为了符;而符,是为了她。
一句话里的沉默不语。
这世上,竟还有人觉得,剑,是为自己拿的。
他默默起身,将那盏灵汤饮尽,向老修点头致意。
“谢谢。”他说。
老修摆摆手:“再往西,过坡就是旧道,今日风好,早点走,晚了有野兽。”
他应声离开。
晨风带着些微湿意,雾气未散,山林小道旁偶有叶落声响,显得更安静了几分。
郁念走在偏林间的小径上,衣摆拂过低草。袖中还压着早上从外山集市换来的几页旧剑谱抄本,都是寻常外门弟子用的廉价版本,纸张粗糙,字迹不全。
可他看得极认真。
这是他首次,在没人监视的状态下,自己挑选书本、问价、还价。他甚至和一个小商贩争论了一炷香时间,只为了那本“灵识控气入门”到底能不能值一枚半灵石。
那种争论,说不上愉快,却带着一种很难言说的……活着的感受。
林道幽深,枝叶交错,雾色缠绕如绸。脚步声轻轻落在苔石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郁念缓步前行,气息极静。他并未刻意收敛灵识,却也未外放半分,好像只是个在林中寻路的普通人。
再转过一丛枯枝,他停住了。
前方林间,一个女子跌坐地上,衣角破碎,半侧肩膀已血迹斑斑,脸色苍白,似是强行撑起护体灵罩,已至极限。
而她面前,正站着两名术修。
一人瘦高,面颊凹陷,眼中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精明,另一人块头粗壮,手臂外露着退色的灵纹刺青,气息浑浊不堪。
“啧,这皮相不错,比上回那个还白净。”
“还反抗?别挣扎了。”瘦高术修笑嘻嘻地抖出一张束灵符,“上次那个姑娘可比你能打,到最后不还一样自己跪下求咱们饶命?”
“你就从了吧。”壮汉舔了舔嘴角,神识一扫那少女的白花花的细腿,“运气好说不定爷俩还能留你一命。”
女修咬着牙,手微颤地捏起最后一张符纸。可她灵台早已紊乱,丹田裂纹未合,一触灵气便是反噬灼烧,指间咒文都快握不稳。
“再磨蹭,迟了有别的狗鼻子过来就不妙了。”瘦高的术修伸手,眼看就要撕开她的外袍衣角。
——“啧。”
一声轻响打断了动作。
两人齐齐转身,就见不远处雾影中,一名少年倚树而立,神情淡淡,目光却不带任何波澜。
他手中握着一柄未出鞘的佩剑,袖中微风掠过,衣角轻晃。
“你——谁?”瘦高术修皱眉。
郁念没有回答,只扫了眼地上那名奄奄一息的女修,又瞥了瞥他们手中泛黑的术符。
下一瞬,他手指轻动,剑鞘微响,佩符未震,但气场一沉。
那名壮汉顿觉背脊一冷。
“你——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
郁念站定,未答。
他扫了眼地上那名几乎昏厥的女修,袖中佩剑未动,却有些微动的术意在指节流转。
他本不想管——
若是几日前,若是有人在他识海深处说“动手”,他可能就会出剑。
可现在没有人催促他。
没有人看着。
那一瞬,他意识到,这一剑要不要出,不是“应不应该”,而是——
“我想不想。”
郁念眸光落回眼前那两人。
他轻声道:“我不想知道。”
“但我知道,她没欠你们什么。”
下一瞬,他袖口一振,剑鞘震起清鸣,剑意未动,气却先斩破了前方一缕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