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一身素衣,背影瘦削,跟着外峰弟子行至药圃边,一路沉默。他是主动下绾清峰来的,说是协助采集小青藤,却没人真敢使唤他。
而这,是他入宗以来,第一次在宗门范围内自行决定离峰。
他蹲在石板边,雪未化尽,青藤蜷伏在湿缝中,藤心微闭。风一吹,那株枝藤轻轻颤了下,像是因体温靠近而悄然苏醒。他未动术,只以识息静静靠近。
指尖刚碰到藤脉,一丝微不可察的灵脉跳动传来,那是藤心的呼应——极细、极温顺。
他怔了一下。
从小到大,他从未这样安静地靠近过一株植物。
术用作采伐,咒为控灵。他从未被教导过如何“听”,只是学会了“令”。
“你这姿势,倒比我们炼药峰的还讲究。”
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不紧不慢地传来,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尾音落得平,却不轻浮。
他站起身,回头看见一位不着宗袍的女修倚着枯枝而立。
那人穿紫红交织的斜襟衣,外披轻裘,额前一缕散发垂落眉梢,手中转着一柄古拂尘,姿态闲散,嘴角一挑。
“见过沈长老。”他低头施礼。
“哟,真是客气。”沈知烟掸了掸裘肩上的雪点,走下几阶小坡,步子不快不慢,“我还以为你只有在你师尊面前才会说话呢。”
郁念沉默了片刻,道:“不敢。”
沈知烟挑眉,嘴角噙笑,也不逼他,只扫了一眼他掌中那道轻红的藤刺划痕。
“这一道,不像是练功练出来的。”她语气松散,偏偏句尾收得极准,像拂尘扫在窗棱边。
“……是前几日术缝反噬时留下的。”他答得不重。
她闻言轻笑,眼尾挑起一丝戏谑:“啧,姜绾清还真是舍得动针线。”
他没有接话。
“放心,我又不咬人。”沈知烟缓步与他并肩,看似轻描淡写地转了个话题,“你这几日在山下转得可自在?”
郁念微一点头,不作多言。
她却像对他的沉默早有预期,目光落在他指缝里尚未拔出的藤丝末梢,语气带点似真似假的揶揄:
“你师尊闭关第七日,便放你下峰。我原以为你早被收回去了。”
他垂下眼,指节微收,轻声:“……她还未传召。”
“嗯。”她似乎真没要他多说什么,只望着药圃那一小片乱石与藤叶道,“难得你今天还来这,绾清真是给了你些‘喘息’。”
他一瞬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听见她轻声一句:
“被人拴久了,一放松就会不适应的。”
这句话说得极淡,像是随口,却正好碰在他心口某处未平的呼吸上。
他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看他的行为——而是在看他的状态。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被看见的感觉,不是注视,不是试探,而是一种……莫名的旁观。
他沉默片刻,终究道:“沈长老若无事,我便先回了。”
“真是不解风情。”她摆摆拂尘,笑得慵懒,“你这点小伤,绾清要是见着,说不定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他没回头,只听见她最后一句,带着点落笔未干的笑意随风送来:
“人心若缝错了线,拆起来,可比术缝还疼。”
春苑西侧,云雾已淡,午后阳光透过藤架,洒落在石阶上,斑驳如影。
郁念离开药圃后并未直接回峰,而是顺着山径走到西苑识藤室前的通廊外。手中还握着那卷未还的竹简,藤叶绘在简纸上,纹理粗浅,却刻得极认真。
他站在那,一时没有动。
窗棂半掩,室中安静。青瓦墙后偶有细风吹落叶,石阶缝里沁出一点点水气,像是刚被谁打扫过。
“你……是一个人?”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略有迟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笃定。
郁念转头。
陈咏枝正站在五步开外,手里捧着一团用干净布条包着的灵藤,发丝贴着鬓角,看上去像是刚从池边出来。
她今日未穿宗试道袍,而是外披一件淡青色短斗篷,袖口略湿,眼角透着一点没掩好的潮气。
她眼神躲了下,像是意识到自己站得太近,又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半步:“识藤室那边今日修缮不忙,我顺便整理了下记录……我记得你认过这批藤的药性,我刚才看见你去药圃——”
她说得有些仓促,像是把早想好的台词一口气念完才安心。
郁念听完,没有开口。
她轻轻咬了咬唇:“你、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他抬头,视线掠过她耳侧那根湿发,落在那团包得严实的藤布上。她手掌很白,拢着藤的时候指尖略略在抖,却稳得下心来。
“……好。”
她抬眸的那一瞬,是一种近乎明显的惊喜,但很快收敛回去,领着他往识藤室后院走。
室后是半环形的温水藤池,清水如镜,浅藤浮在水面上,每一株都绑着灵石浮标。藤蔓未开花,却从根部透出淡绿的细纹,如同脉络。
她蹲在池边,把手中的那株轻轻放入东侧角落。
“这边是上月从绾清峰调来的幼苗,我在档上看到,你种过一盆……”她声音低下来,像是怕吵到谁似的,“我一直没见过,你种东西的样子。”
他站在她身后,没有回答,眸色却落在那一圈尚未扎根的藤根上。
“这株的根不稳。”他蹲下来,指尖轻触水面,“偏北风会伤它,要移到西向。”
“我……我不太会分。”她低声说。
“我教你。”他看着水中那一抹微绿,语气无比平静,却也第一次,没有在说“术语”。
他只是用指腹一点点将藤苗拨开,手势极慢,像是在认真照看一株与他毫无术感牵连的植物。
她靠近了一点,小心地替他拢好落在水边的袖口,拇指略过他衣角缝线的地方,动作极轻。她没有用术,也没有传咒,只是怕水沾了他。
他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被碰,而是——他没有不适。
那种熟悉的束缚感没有回来。没有红绳牵缠,没有术语附身,只是有人靠近,是她主动靠近。
而他没有想退。
陈咏枝不敢抬头,只咕哝了一句:“……你下次来,我也给你看看我种的那一株。”
他点了点头:“好。”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种,也没有问她是不是特意在这等他。
可那一刻,他知道了——
她不是要他为她留下。
而是——她想和他一起看,这种并肩的感觉,前所未有。
识藤室出来,天色已暗。
暮色从山顶压下来,沿着青砖碎瓦洇开,春苑山道两侧缠藤结霜,远远看去,如旧纸上描的云。
陈咏枝轻轻抬手,抹去额侧的湿气,肩上披着的淡青斗篷已被水汽染了微凉。
她轻轻吸了口气:“今天风有点大。”
郁念侧头,看见她发尾微湿,披风松散。他犹豫了一下,走到树边,取下方才自己顺路带出的宗门披袍。
“等我一下。”
她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下一瞬,披袍搭上她肩。
“这件比较厚。”
他语气淡淡,没有太多情绪,也没有迟疑。
陈咏枝拢了拢披风的内侧,指尖扫过内领,触到一处温过的绒线。
她低头笑了笑,那笑意像是突然升起的炉火,不高,却刚好驱走了风冷。
“你是不是第一次给人披衣服?”她抬眸问,语调轻轻的,像是怕惊走了什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声道:“你刚刚冷。”
她没再问。
两人并肩走回山道,林影斜掩,春苑石径上有水珠落成的小痕。他们并未言语,只在彼此呼吸可闻的距离内走着。
直到经过青石拱门,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从长廊里转出。
沈知烟。
她斜倚在石栏旁,手中翻着账本,见他二人并肩而来,只淡淡扫了一眼,唇角挑起:“哟,今日这身披袍挺规整的嘛,郁小弟子。”
郁念顿住。
陈咏枝略略欠身:“沈长老。”
沈知烟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郁念手上那道被细草藤勒出的浅红痕迹上,眸光微敛:“看来绾清峰的风不比这春苑好受。”
郁念没有回话。
沈知烟翻了一页账,慢悠悠道:“她要你回去了吗?”
“未。”
“那你还不回?”
她语气听不出试探,仿佛只是在顺口问一句日常。
可郁念一瞬没接。
沈知烟盯了他两息,忽然弯了弯眉眼:“不回也好。她那个脾气——不见三天,准得缝你三寸。”
“可我瞧你现在,气息稳,步法正,手没抖,脉也顺了。”
“倒真是……”
她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像个正常人了。”
这句话不重,却落得极准。
陈咏枝偏头看了郁念一眼,却见他站在原地,没有反驳,也没有沉怒。
只是那手掌,在披风下略微收了收。
沈知烟没再说话,只对陈咏枝打了个眼色:“你这小师妹,好看是好看,胆子也不小。”
陈咏枝微红了脸,小声辩了句:“……我只是路过。”
“是是,刚好路过,还刚好披衣。”
沈知烟笑着摆手:“晚上若没有住处,就往西边走。”
“免得你家师尊,对我生芥蒂。”
“谢长老。”
他们告别后便分开了。
沈知烟的目光却仍落在那条渐远的青石路上。
那背影静,却不沉。
是有力的。
不是被谁拉着,也不是被术拽着,而是真正在走路的人。
“唉……”她低声叹道,语调不轻不重,像是放下某个挂了很久的包袱。
而那边,郁念却在拐过长廊转角处,忽然轻轻吐了一口气。
手背贴着披风内侧的纹线,仍带着余温。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经过的识藤室,石栏上还挂着几滴水珠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