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穿过绾清峰外,掠过符灯檐角,带着一点比昨日更稀薄的灵息味。

  郁念醒来时,窗纸未敞,炉火未灭,一切都像她在时一样,却又偏偏——不是了。

  他安静地坐在榻上,衣衫未乱,佩符仍挂在袖中。他低头看它,像看一个陪了自己很久的影子,却又忽然有些不认识。

  它安静。

  不是失灵,也不是撤术,而是一种……它不再回应他的情绪。

  昨夜她缝符落线时,他还记得那一点温意灼着脉口,那是她最后的术中掌控。可现在,那一线温意已散,缝合处没有波动,佩符未烫,术未催。

  他试着往脉中运息,竟无半点被控制的回抽。

  就像她,真的离开了。

  不是身体上的离开,是她那一缕始终存在的术感——悄然松开了。

  郁念没有动,仿佛坐在一口刚刚解封的旧井中,意识轻飘飘地浮出水面。他没有立刻欢喜,也没有惊惧,只是静静地……察觉到了。

  从前无论昼夜,他都知道“她在”,但现在——他看不清了。

  他穿衣束带时,手指落在袖中的佩符上,本能地捻了捻。那线没收紧,也没有牵住他。

  他放开了它。

  只是这么个放开动作,竟让他一瞬间想笑。

  不是讽,也不是快意,而是那种手中本无物,却竟然握得太久之后的空落。

  这笑意很浅,浮在喉间,没来得及成声,就被他收了。

  他起身走出内殿。

  外头雾气未散,风过山脚,吹得灵田边角那几棵护符草轻颤。他站在廊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等佩符动,再动步。

  他自己,迈出了那一步。

  清晨的风低垂于山道,吹过术田石堰,带着一股带水气的冷香。郁念顺着石阶走着,靴底碾过昨夜残湿的浮泥,鞋跟擦着地沿发出轻不可闻的哑响——

  这一点“声”,他许久没有真正听见过。

  远处转角,一道纤细的人影迎着晨雾而来。

  女子穿着内宗制式剑服,领口未系紧,鬓边松散,有风自山后吹起,发梢擦过她的肩线又垂落下去。她未曾施术,只凭脚步,一步步沿着石路行来,衣摆拂尘,不沾泥水。

  陈咏枝。

  郁念眼神轻顿,脚步也放缓了一分。

  她比他印象中要更清晰——不是光影构成,也不是气息描摹,而是真正站在晨雾中、沾着冷露的一个人。

  陈咏枝的神色很静,眉心微收着,眼尾因寒意略发淡红,添上那双赤瞳,是一种没睡好但不愿外显的倦色。她站在一丈外,肩侧轻轻起伏,像刚小跑过一个坡口,又怕被他觉察。

  “……早。”她开口,嗓音带着点喉腔刚清醒后的微涩。

  郁念轻点了点头:“你来做什么?”

  “宗门值轮,上头排的。”她顿了一下,像补充,又像辩解,“提前来看看。”

  她眼神掠过他袖口的佩符,略顿,但未多说。

  风吹起她下摆的一角,细雪未落,但她本能地拢了拢披风。郁念无意识地扫了一眼,发现她右手虎口有一道细细的红痕,是操术久了留下的,未涂药,伤得并不新。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她和姜绾清——截然不同。

  她没有任何控制术的痕迹,没有压人的灵威,也没有把他当术物看的眼神。

  她眼神很低,是在看他。

  “你怎么……”她停了半息,眼神在他眼下略浮的青痕处掠过,接着才好奇地轻声问:“今日姜掌门不在?”

  郁念本想回答“尚可”,但嗓子哑了半拍,只应了声:“嗯。”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保神符,是她亲手刻的,边角不甚整齐,朱印压得太重,甚至还透了一点墨。

  “这个……送你。”她递过去时,眼神没有看他,而是落在掌心符纸上。

  “是我练术时顺手刻的,没别的意思。”

  “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说不上为什么,竟没有拒绝。

  他接过符纸,指腹轻轻触到她掌心一瞬,她手冷得发僵,却没抽。

  低头时,他才发现,那符角边角,有一道极浅的字痕。

 “ 念。”

  那一刹,他莫名静了一瞬。

  不是被字打动。

  是他忽然意识到——有人记得他,是她自己刻下这个字的。

  陈咏枝走远了。

  脚步声落在残雪上,一寸一寸地被风擦去。她没有回头,手仍藏在袖中,轻轻拽着那截空下来的符线,指骨紧了又松。

  郁念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雾中,一时间竟没挪动。

  风掠过他耳畔,卷起了道旁那块青石上的纸符。

  他蹲下身,手指碰到符纸边角,触感很涩,似是用过旧的笔刻的。朱砂字迹略重,边缘因受潮晕了些,像是刻的人用了太多力,却不太会控制。

  他盯着那个字——念。

  不是术名,也不是敬称。

  只是一个字,字迹不重,却不易擦掉。

  他没催动神识。

  却把它收了起来。

  不是因为它能护体,也不是因为它刻得好看,而是……他不想让它留在风里被吹走。

  这是他第一次,在无命令、无人旁视的情况下,主动为自己做了选择。

  很轻,却让他胸口像是压下了一层雪后的水汽。

  他忽然意识到:没有她在的这几日,自己居然能听清脚步、风声,甚至,能感觉到他人靠近时,不再只想着术控会不会动。

  也许——

  他并不是完全不需要,自己的那一部分。

  与此同时。

  绾清峰闭殿之中,符纹收束,灵息微黯。

  姜绾清坐在阵心,白衣未动,发落肩前,气息沉静如旧。

  可她额前,有一丝细汗,未被术风带走。

  她刚从术缝之中回神,却察觉识脉边缘浮出一缕浅扰,不是伤,不是外侵,而是一种——断感。

  她睁眼。

  术线还在,佩符未断。

  但……那一点线头的感知,像是被主动收拢了一寸。

  她神情没变,指尖在膝侧轻轻落下一指,按在自缝术口。

  脉上没热,也没剧痛。

  那代表,不是术出问题。

  是人出问题。

  ——郁念,没有再用她留的线。

  他不是术乱,也不是术脱。

  而是,他正在远离。

  她轻轻闭上眼。

  术感还在,线还在。

  可她忽然明白:这线再稳,它也是她缝的。可他若不再愿意感知,她再如何压制,也只能隔着这层脉膜看他。

  她没去追查,也没强行拽回术息。

  姜绾清安静地坐着,袖下灵息缓缓收敛。闭关还未结束,她也不该出神。

  可那一刻,她脑中浮现了一张面孔——

  不是他的。

  是另一个少女,眉眼清冷,眼神极浅,递出一枚符时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说的样子。

  她一瞬便知道是谁了。

  她不问。

  也不会问。

  只是收回术息前,指尖在佩符下轻轻点了一下。那一瞬,佩符未响,却微微发热了一息,像是被她在心里,轻轻勒了一下。

  勒的不是他——是她自己。

  她强忍着心中这几日术印波动,喃喃低语,不知是对谁说的。

  “你别动……”

  再动,就收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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