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坐在床榻前,等过两个时辰,屋外风雪转霁,檐角不再滴水。
她从不失约。
往日练术后,她总会再巡一次术息,哪怕半夜,也会来轻轻碰他佩符一指,亦或是亲身探入识台确认那缝结是否牢妥。
可这一次,她没来。
缝术那一刻她手抖了一瞬,术息有过回折,那缕线收得太深,是她从未下过的狠。
她封完那一结时,额角微湿。
那不是夜雾,是内息反噬的迹象。
再往前几日,她调息时曾中断咒诀,衣下术纹晃动,隐约有灵火反炽之象
他和她早已灵气交融很多次,即便是她有意隐藏,但他还是能察觉到。
他看得出,却不敢问。
如今她忽然不见,应是入静闭关,封息压火,强自稳术。
她没告知他,只留些许疲惫的眼神落下一句:“修行几日,念念守规。”
然后留下熟悉的背影和淡淡的药香气,走了。
他以为自己该难受。
但现在屋子空了,他才发现——竟不是难受,而是不知道干什么。
郁念坐在床侧,胸前的术缝线仍带着微热,却比白日那般紧绷时弱了半分。他垂眼看着指腹,那里还残留着她握住时的余温,极淡,却清晰。
她走后,门未锁,灯未灭。
整个屋内静得连风都不敢响。
佩符没再跳动。
那缝入脉骨的术息像是失去了施术者的感应源,一点点地沉下去。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那原本贴着心轮旋转的线,慢慢松了半圈,仿佛被谁轻轻割断了一缕束意。
心中那股曾短暂触及的感觉缓缓浮出。
她离开那一瞬,他才意识到: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
这是她第一次走得这么干脆。
不是术,是调息。
从昨夜缝术时她的指尖迟疑,到佩符缠绕不再二缠,郁念终于明白——她出了错。
也许,是他心识乱了一次,她没能稳住。
……她也有控不住的时候?
他带着一点迟到的内心疑问,也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荒谬轻松。
郁念起身,随手穿上外袍。没有她设的术温,夜风贴骨而来,冷得手腕一抖。
他忽然觉得这冷,不习惯,但也不坏。
他走出屋门,脚步比往日轻了一点。他原本想着去煮点药汤,却站在灶前看着锅里“咕噜咕噜”发了半晌愣。
她不在。
他可以选择不喝药?
这念头刚浮起时,他甚至有些心虚,像个偷懒的弟子。
可下一刻,他真的把那碗空药碗搁在一边,去舀了一勺冷汤,自己喝了。
不烫,不补,偏偏回得一口真气。
他坐在台阶边,把那碗放在膝上。远处山道飘着雾,草梢上结着水珠,一颗一颗闪着光。
佩符贴在胸口,安安静静。
他低头看了眼指节,那处缝合过的的结痕仿佛也淡了半寸。
“你要静养几日……”
他念出这句,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也许这几天他能自己待着,不被提醒,不被束缚。
也许他能,自己试一试......
午后,天色泛白,绾清峰静得出奇。
郁念在后山清池边停了一会。他手中拎着从藏宝阁取来的灵石残料,准备重修早上破损的一枚佩饰。
他坐在台阶上,石砌青池映着他发顶的一缕湿发。他随手卷了卷袖,心思却有些飘着。
不是走神,是太久没有空着。
以往这个时辰,他该诵符文或随她讲法,而今峰内空落,连远处设的看守傀像都收回了。
他习惯于被看着。
现在没人看。
脚步声忽然从下方传来。
一个白衣弟子快步走上石阶,是外宗派来送灵符的人,叫季归。
“郁师兄。”季归略显拘谨,把东西递上来,又自觉退后一步,“绾清峰……最近静得有点厉害,大家都说你师尊闭关了?”
郁念接过东西,点了点头。
“嗯。”
他没多解释,动作依旧克制,不咄不急。
季归顿了下,又像是随口:
“她平时不出门,一走,倒像整个浮云宗都空了一块儿。”
“那你觉得如何......”
郁念没回应。他只低头拆开符纸包裹,将里头的灵粉轻轻倒入掌中。
他手指极稳,像怕撒出来。
“她待你......”季归话未说完。
少年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
不是怒意,也无压迫,仅是一道极短的、极安静的视线。
季归一怔,讪讪一笑:“是我多嘴了。”
他退下时郁念没阻止,只在季归转身前道了句:
“符粉换了批次,下次别混着送。”
季归一愣,又忙点头:“是,是,我记下了。”
人走后,郁念又坐了一会。
他盯着手上的灵粉,不知想到什么。
忽然将一枚小灵符重新刻起。
那是一道他以前很少碰的自调息咒,她不让他练,说他识海不稳、容易震乱。
可今天,他没问她。
郁念坐在屋内,将那枚新刻的小符按入袖内。没有设阵,也未封印,只是把术息收得极静。
识海里一线咒波泛起,他缓慢地压下。
她不在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稳住。可这一刻,那缕微光的流转,居然并未失控。
只是脑袋有些微疼。
像是用了太久不用的部分——不是术法,而是他自己的灵气。
他靠着木壁坐了一会儿,鼻尖闻到了一点残香,是她平日习惯用的静心木屑,梅花味。
他记得那盒香料收在角柜的第二层,盖子不紧,碰过几次都会散出来一点。
现在整个屋子都淡了,仿佛连这点香气也在跟着她隐退。
他本想站起身,顺手把柜门关好,可走到一半却停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必要每件事都按规矩走了。
不必替她收拾,不必等她来讲经,不必再提前刻好第二日的符咒底板。
不是报复,不是故意违逆,只是……不习惯照旧。
那柜门就那样敞着,晃了他一眼,也没管。
他回身,坐回床沿,拿起那本术卷,却没翻几页,眼皮已沉。
风声渐起,夜色顺着窗纸泼进来,将书页压成一片灰白。
他抵着额头坐着睡了过去,佩符贴胸,术线松落半分。
但那把留光,就如往常一般倚躺在旁侧。
梦起时,无风。
他站在山脚,那条旧道被雨水打湿,石上青苔蔓生,雾却一寸未散。
不是浮云宗的山,是他初入宗门前,独自经过的那片林坡。
记得七岁那年,手里还拎着一只旧木箱,指节都冻白,他走了三天三夜。
他红着鼻子,嘴里吐出的雾气在眼前飘忽又散,面色冷,脚步很轻,路过一株倒塌的杉木时没有犹豫,只是绕了过去。
没有人问他为何而来,往哪里去,也没有人拦他。
他只是走。
然后梦忽然一转,场景突变。
雨停了,风起。
一袭白衣出现在他视野边缘,是她的身影,衣摆微湿,手中拎着半把未点燃的香。
她没有看他,只站在他走过的路前。
雾太重,看不清她的眼神。
他张口想喊,却发现自己没声。
不是梦封的,是他心底没那个冲动。
她只是安静地站着,看着他。
没有靠近,也没有召唤。
不像往常那样以咒牵他识线,只是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术,没有控,没有命令。
只是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情绪,夹着一线迟缓的悔意。
“念念。”
梦中,她叫他,语气很轻。
他没敢回头。
只朝前走了一步。
那一步落下时,整个梦境震了一下。
他醒了。
窗外风息未止。
佩符仍在,却不热了。
他坐起身,心口那处缝线也没有任何拉动。
他长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梦,似幻似真。
对郁念而言。
不是解脱,也不是轻松。
而是一种第一次觉察到那“不可”的选择。
在缓慢落叶,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