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坐于廊前,衣色深黑,手背压着丝绳未松。绳吊着的符牌无波,但识海不稳,一线热从脉口幽幽浮起,缠得极细,极浅,不痛,却扰。
那不是灵气,是术后的余波。
术缄三重,姜绾清亲施,理应无漏。但那线像故意未封全,绕在他心轮之外,既不入识,也不肯离去,像她用术在他体内,留了一滴温度,不肯收走。
他不敢动,怕一念波起,那线就缠入更深。
袖内佩符极静,他却觉它沉重,像挂着一个她未说出口的字。
雪中竹影轻移,风声未响,一道极轻的术息自廊尽头贴地而来,未掠瓦,也未入檐,只在石缝之间缓步而至,像是衣袂拖雪而行。
他未回头,已知谁至。
姜绾清立于廊端时,衣未披风,发未束冠,一缕银发垂落至肩后,夹在雪光与灯影之间,冷得像术中残芒未敛。
她身形极静,五指略曲,如握咒未发。眼下微低,睫色极淡,唇角不动,却有一线将启未启的念意藏在眉间。
那不是情绪,是她识海中术脉动息尚未封合的残象——她本不该来,但来了,说明她察觉到:他动了。
他刚欲启唇,佩符自震,缠线骤动。
一缕红意如丝,从符心绕出,未破术咒,只浮在他心前脉口,似封非封,似警非警。
那息,自符心逸出,像一道冷纹印上他皮骨,未破,却像要缝住他每一口呼吸。
“你可有烦恼?”她声音极低,却极准,一字落下,符下再缠一重。
郁念心跳未乱,指节却已下意识收紧。
那线贴骨绕至胸口,他甚至分不清是术在拉,还是他的心主动迎合。
他想,这不是她的术,是他自己不够坚定。
“我没有。”他答。
她听完未应,只缓步走近,衣角掠雪,步无声,直到站在他面前。
她居高俯下,发丝垂落,一寸银意微晃,指尖未抬,佩符已再动。
一线术缝自她袖内飞出,细如蛛丝,绕他心轮外缘缠了一圈——不破识,不入念,只缝。
他忽觉那线不是术线,是针线——缝的是他自己散出的那一滴微念。
“不在梦中。”她语声再落,极轻:“你醒着时也想了。”
他心口一沉。
她说的“想”,不是普通念头,而是他动识海时,浮现过她。
不是她引梦,是他自己想的。
姜绾清手指轻收,那线从他脉口缓缓退出,缠绕归于佩符,术未解,只结在符心成一圈极小的缄结——像一枚咬痕,印在他日后的识脉最浅层。
“胡搅蛮缠。”她说。
语气不冷,但不缓。
说完,她未转身,未走,只在他身侧坐下,背脊微直,衣纹落于身侧如水痕微晕。她不碰他,却极近。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术中一环,是控,是界。
郁念垂眼,看着那道红绳佩符新缠的缄结,轻声:“弟子不知……”
她截断他语。
“照常往规夜讲,这几日不许缺席。” 她的语气淡得像无事。
但他听见那声调里,比平日轻了半分。
风过,灯晃。
她未再动,只坐,像一枚阵眼,将他围入一个沉静无解的术场中,连梦都不许他起波。
夜灯未熄,室内无香。姜绾清静坐不语,郁念倚枕未动,衣下佩符缠得极紧,像被谁亲手缝死,明明未勒,却喘得沉。
他闭上眼,企图平息识海中那道不肯散去的线。
术已封,缄心三层,按理应彻底静息。可他心口仍似埋了一缕微火,不显,不炽,却烧在咒痕未消的那处旧结上。
梦来得极慢,却极深。
没有风,没有起势,连那滴术线的余息都不曾动,只是一层雪,悄然浮现在脚下,将整片天地掩至死白。
远处立着一道影。
他认出那人,只凭一缕落在颊侧的银发、和那双冷得像未施术却能止心跳的眼。
她站在雪中,不动也不看他,发披肩后,衣白如骨。
她手中握着一物,初看似剑,再看却是一截折断的佩符,其上符线残损,刻字已模糊,只余半个字迹,如“念”非“念”,像他,却又感知不出。
她指尖沿那符边缓缓划过,血未出,却在他识海中激起一阵极轻的波。
不是她动术,是他自己起念了。
他想移步,脚却如陷雪中。识海封锁失控,雪底术痕浮现,一道红绳符影破雪而出,缠住他脚踝。那是他佩符中未断的那线,竟在梦中自我显形,如活物索心。
她终于抬头。
那一眼无情绪,连眼角那颗泪痣都隐在雪光中,如疤非痣,像是曾断过的念再缝回去。
她开口,唇动无声。
但他识海却响起一句极轻的——
“念念……你还是忘不了我。”
术息倏地自心轮炸开。
他惊醒。
夜色如故,姜绾清已不在室内。灯未灭,符未响,但他识海仍在震,一点残念从梦中带出,藏在眉心识点,未退。
他揭开佩符。
咒痕完好,缄心三重无损。可符底那一线本该缝死的红线,却在某个结口处——松了半寸。
像是有人在梦中,悄悄将它解开了一个扣。
浮云宗主殿之后,一座孤塔耸立山腰,藏于云光与雾隐之间。
塔名归镜,为正心殿下辖律录之所,专司观术、观法,窥脉,记宗内外术波异动。塔内术使不多,唯洛茗亲留数人,常驻不出。
今日塔中寂静,归镜堂上,一盏符灯悄然跳动。
是绾清峰异动,镜术自动录下,送入观台。
执镜之人名简舟,年轻,神识精密,曾为烈锋山弃徒,后为洛茗收录麾下,主事符录校对、术影抽析。
他取过今日术轨,铺在镜石上时,面色一怔。
镜上所映,并非绾清峰术图全貌,而是一团压制极深的术息云结,如蛛网如锁链,死死封缄在画面之上。
术不入眼,影不透境。归镜术法竟被斩断于半途。
镜像中心,仅见微光一线,缠于某人之骨血,明灭不定,却似活物。
“……是她。”简舟低声。
这术他识得。不是浮云宗通传之术,而是姜绾清独御的缄心封识,一种极少对外使用的高阶控术。
此术理论上仅用于心识失暴走弟子,或需要缄藏执念波动者。
可向来古井无波的她竟然会用在她身后的那位普通弟子上?
他正欲上报,外殿静声一动。
洛茗入。
今日他未着法袍,仅裹外衫,袖带松束,眼底一线疲意未收。他扫了一眼镜图,淡声:“又断了?”
简舟起身,手拂咒卷:“姜绾清不欲人窥,术自截断。”
洛茗未动,只略一点头,目落在镜上的那一道残痕线上。
线极短,极细,从未见过如此沉稳术波,只一线,却封得镜术寸进不得。
“她用了缄心术。”简舟低声道。
“何人承术?”
“无记录名册。”
洛茗静了片刻,拈起袖中术笔,于图卷旁留下一句字痕:
“绾清峰异动,执术不合宗规,连缄三日,查其徒。”
“但此人……并非记名弟子。”简舟迟疑。
“她不收徒,但那孩子是她的根。”
说完,洛茗想起前几日在浮岚山的事,面曾思索,后袖收而起,步下镜台。
留在镜图上的残线一闪,竟如有术识回应一般,微微震了一下,宛若听见了谁在谈论它,缠得更紧了一分。
风入归镜塔,古屋茶台上的烛火未动。
镜图已收,却有一道未明的术痕,在镜石底部悄悄浮现。
那道术痕极旧,极细,形似缠结。
——不是新术,那术痕中刻着一个几乎磨尽的字,隐约是:
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