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岚阵道已息,云雾尚凝。  

  银光阵痕绵延三阶之上,术阵收拢,符箓伏入山脉之间,余息浮沉不定,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尚未放开指尖。

  姜绾清立于云阶尽头,衣袂垂雪,神情如常。

  山巅诸宗峰主各自缓步而来。立于前者,身披外袍,佩纹金银不一,俱为各宗真位,言笑之间自带威严,不动声色便压下一层风。

  最前一人作揖,语气沉稳:“浮云绾清,果然仍是当年之姿。”

  言语不名不姓,语调极轻,落在风中几不可闻,却叫周遭数位峰主轻转目光。

  澜云宗上席,楚伏言。

  姜绾清轻抬眸,微一点头,只语,亦不动。

  “楚前辈说笑了。”

  烈锋山封恒随后道:“姜峰主久未现身,今日亲至阵场,真叫人不敢怠慢。”

  他面带笑意,目色澄明,话语温和,却每字都像从刀背轻拂过来。

  姜绾清仍未回应,只礼数回礼。

  玄玉谷的清瓶儿执扇而立,目光扫向她身后,声音更轻一分:“这可真是个好苗子。”

  她未提名讳,却极自然地将目光落在郁念身上。

  郁念静立,未出声。衣角风动不显,佩符贴脉无声。他并未动,但仍能感觉出,那些目光并非审视,而是测。

  他们不是在问这是谁,他们在试探:“她为何将他带出”。

  浮云宗过往很多年来,姜绾清未收徒,未出席阵试,也未施展法术于外。此次她亲至台阵,又带出一名少年出阵,这本身就是奇事。

  而他们此刻送别,不过是看一眼——这个答案值不值得让他们动一次念。

  姜绾清不应,一字未发,唯袖角微敛,气收脉稳。

  郁念不敢看她,只觉贴在身子骨上的红绳微动一瞬,仿佛她在无声间缠了一线念力,绕过了他心脉,直达脊骨。

  栖川山的谢隐行最后出声,语带浅笑:“姜峰主,此次招待不周,还请谅解。”

“后会有期——”

“嗯。”

  姜绾清终于动了。

  她只是转过身,缓步下阶。未再多回一句,未露情绪。

  众人不言,却都记得那年绯海封阵,七人伏诛,术未过耳,人已无声。那一战之后,她再未亲出宗门半步。

  众峰主未追,仅远远目送。谁都知道,姜绾清言少,非傲,而是杀心不喜前兆。

  郁念随她下阶,脚步未乱,衣角却有微细符文浮动,像是外部识息不稳,自行起了术波。

  他感到手中的剑不受控地摇摆,震得指节生疼。,风中竟混杂一缕陌生灵线,像有谁远远以探术窥来,极轻、极短,迫想进入他的灵台深处。  

  他刚要转头。

  姜绾清步未停,仅一语压下:

  “别回头。”

  语声极低,却冷入识骨。

  那一缕术息当即断裂,像是被从气海中割去一线根。

  郁念心中一震。

  她知道他被看了,却没有明面反击,只一句话,就震回那窥探者的妄念。

  她不是护他,而是不屑回应。

  那一刻,他忽然有种藏得极深的压感涌上,不一会又彻底消退下去......

  山道不过才折过西岙,雾未开,道旁灵藤绕崖而落,一缕缕垂于风中,未成势,色似绿青。

  郁念第一次见。

  他唤不出名字,但曾听师尊说起此物可映识海一念,外观神似凡间处处可见的小青藤。

谷中从不设禁,却少有人至。藤叶无声,惟夜雨前后,心念浮起者,易有残形映出。

  姜绾清未避,径直穿过。

  她步子极稳,风穿衣而不入,袍下术息自指端微敛,未成咒,却有一线微弱灵感沿着青石卷下,碎成无形。

  他跟着走近,刚欲踏过谷中一处凸石,脚边一枝灵藤忽而微颤,那一滴悬在藤尖的露水,竟在他足前轻轻一晃。

  光落下来了。

  他低头。

  石上浮出一道模糊的身影,不成轮廓,只是一道极浅的影边,像是曾经识念未稳时,梦中那种“她”的形。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一道极细极冷的束意,从他手腕脉骨之间悄然绕过。

  无声,无咒,是一道极轻的缠。

  她在前方未停,也未回头,指尖微动,袖中术丝随风一绕,将那一点刚起的波,扣了回去。

  他仿佛听见藤上的露珠落地,声音极轻,比夜里红绳术缠耳后的那一声还小一点。

  姜绾清没说话。

  她只走慢了一步,像给他一点反应的余地。但那术丝缠着,心口脉息便再起不得一点乱。

  他收回了眼,可那一瞬……竟生出一点想退开的念头。

很轻,却真切。

  他识海微微泛冷,先前加护过一次的红绳再次紧绕着贴胸,他不敢运息,只默默低头,步回她身后。

  他从没想过违背,可就在刚才,他看见了那一点点不一样的——那是一道未成形地、关于她的幻影。

他咬牙收住那念,可念头像缠在骨缝里,越不碰越痒。

他知道,只要她再近一步,他可能就撑不住了。

  风从她袖中穿过,带着一点施术后的余痕。那不是香,也不是灵药气,而是她自己术息在夜里缠住他时,曾留过一次的那种气息。

  冷,很轻,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他知道,她刚才也看见了那道影。她不问他,也不解释。只是那道她赋予的锁缠得更深了点。

  不是警告,是锁,一道扣紧便解不开的枷锁。

  他跟得极静,连走神都收着。

  姜绾清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风一动,袖摆起处,他脚下那块青石上——那道刚被抹去的影,竟又淡淡浮出一线弧光。

  只一瞬,又散。

  她未回头,只一句轻声:

  “别记。”

  不是让他忘,是不许他记住。

  他垂眼,低声应了句:“是。”

浮云宗主道未至峰门处。石纹新净,路侧树影尚带问灵阵余压,回峰弟子三三两两,却步声皆轻。

  他们踏入主路之时,前方低语立止,许多身着内宗纹饰的弟子立于道旁,初未见清,待目光略移,皆静下。

  姜绾清立于微光之间,白衣无染,风落不动,衣袖一寸未晃。

  她不看众人,却每一道目光在她行过之处,自行收回。

  郁念跟在她身后。

  他佩符静敛手持白剑,步幅极稳,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藏着一种他未曾习惯的意味。

  不是看一个人,而是看物。

  他意识到,那些浮云宗弟子中,有的甚至不知他名姓,却因她带着他回宗,而自觉疏远三分、打量三分。

  此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她袖下的术影,被她招来,又藏起,一旦放出,便是风眼之中,退不得,也分不得。

  侧边石亭,一位外执站于亭边,似在执巡,实则观察。

  他未穿法袍,却腰配独特的未知佩纹,袖口缀铜丝一缕,不属七峰。

  姜绾清脚步未停,目未偏,仅略一侧首,。

  那执巡者手中灵镜缓缓裂开,镜面浮起的印记被强行擦去,指间震麻半寸,半步退后,额角浮冷汗。

  他未敢言。  

  那一镜,原为某个早已仙逝的长老所铸,藏回映术用于远录识息。

  可她只一眼,未发术,镜已不能录。

  郁念并未看清那人动作,却感到他袖下佩符在那一瞬骤然跳动,像是某种未成之术在空中被压下,余波却仍挂在脉后不散。

亭下有巡者立于青石,手执一面灵镜。那镜本为旧代术师所留,铜面暗沉,符纹微敛。

他似在执巡,实则窥探。

姜绾清步未停,只侧了一寸目光,连风都未动一下。

下一瞬,镜面忽地浮现一道残痕,未及显影,便碎成尘芒。

铜屑擦过那人指骨,他手一抖,整枚镜刃斜落脚边,额间冷汗未干。

郁念听见轻响,却未看清,只觉袖下佩符轻震一下,如有术链在空中起又瞬息崩溃。

她仍往前行,不言、不回、不留半点灵息。

风过道前那块供奉石,她踏入峰门,符锁无声自开,将她整个人沉入一重无光的静界。

郁念方欲跟上,耳畔忽传一道极低的念语。

“……术链断,咒息未逸……可行。”

他回头,只见亭中空无一人,碎镜散在地上,只留一道被术力切开的空气痕。

姜绾清站在峰门内,未言,只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术气,也没有威压。

却让他心底今日所有念头,在那瞬间归于一线。

她道:“别站外面。”

他低头应是,踏入峰门。

衣角被术风扫过,像缝线落下。

门扉合拢,世界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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