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

她就那么坐在沙发上,抬眼看着江晨宇,一言不发。

江晨宇正提心吊胆,怕自己哪里惹到了她,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却见她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还不算太废物。”

她说着站起身,路过江晨宇身边,走向厨房的置物架,又补了一句:“胆子倒是不小。”

她熟练地弯腰在矮柜里翻找片刻,拿出一瓶酒和两个杯子,回到客厅,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给自己倒了杯酒,才对他说:“坐。”

江晨宇看看她,又看看酒杯,喉结动了动,在她旁边隔着点距离坐下了。

“喝点?”她问。

江晨宇的目光落在酒瓶上,英文标签,金黄酒液,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心跳还没平复,本想借酒压压惊,可那浓烈的酒香窜入鼻腔,让他觉得一杯下去恐怕就没法好好说话了。

他摇摇头:“不了,谢谢。”

“是吗?”

她的声音里带点可惜,啧了一声,却也没再劝。

她只倒了自己的杯子,仰头一口喝干,才又开口:“说吧,想问什么?”

江晨宇看向她,她正慢条斯理地重新把空杯斟满。

她的态度倒是很配合,虽然依旧是那副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似乎也没打算完全晾着他。

江晨宇看着杯中渐渐升高的金色液体,心思电转。

想问的,实在太多了。

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就算相处了半个月,了解的也仅仅是名字、年纪、一点饮食习惯,还有她那所谓的精神问题。

不,甚至连这些,都不能完全确定。

除了多重人格,天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毛病。

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翻滚,无数疑问堵在心口。

但有一个问题,是眼下最需要确认的。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他曾见过的,那干净剔透的笑容,那惹人怜惜的温暖,究竟是不是她本来的样子?

还是说,那也只是被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他想知道。

“真正的……”

听到他的问题,她垂下眼帘,玩味似的重复着“真正”这个词,沉默了一瞬,才给出答案。

“如果你指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那确实是柳依梦。”

没错。

听到这句话,江晨宇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她抬眼瞥见江晨宇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高兴?”

“啊。”

江晨宇身体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能冒犯了眼前对话的这位,刚想道歉。

“不用道歉,这反应很正常。”

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

江晨宇紧张地看着她,等她放下杯子,才试探着开口:“我……”

“柳嫣然。”

“什么?”

她看向江晨宇,重复道:“叫我柳嫣然。总不能一直‘你’啊‘那个’的叫吧?”

柳嫣然。

另一个人格的名字。

江晨宇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重新开口:“柳嫣然小姐。”

“说。”

“你是姐姐吗?”

她闻言,瞥了江晨宇一眼,点了下头:“嗯,按柳依梦的说法,我是姐姐。”

这是他诸多猜测中,第一个被证实的。

江晨宇点了点头,抛出了下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问题。

“那……依梦她,知道你的存在吗?知道你是她的另一个人格?”

听到这个问题,她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淡淡的赞许。

“眼光不错。”

这算是肯定了。

她再次将空杯满上,目光落在酒杯里,悠悠说道:“她好像察觉到一点……嗯,确实有点问题。”

“她分不清现实和妄想。”

说到这,她顿了顿,端起满杯的酒。

“或者说,她不想分清。”

这话像块石头堵在江晨宇胸口,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觉得心揪得难受。

“……是虐待吗?”

“虐待啊……”

这是江晨宇能想到的,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她那些强迫行为,对“乖孩子”身份的执念,还有那种仿佛缺了根弦、按部就班到刻板的生活模式,似乎都指向了虐待这个可能。

听了他的问题,她似乎想了想,片刻后,盯着杯里剩下的半杯酒,开口道:“嗯,应该算是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她自己可能不承认,但随便拉个人来看,大概都会这么说。”

她说着,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望很久远的过去。

她又沉吟片刻,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还有什么想问的?”

“很多。”

“问。”

江晨宇很想知道她具体遭受了什么,还有没有别的病症,想问得更细,但她始终划着一条清晰的界线,不肯多谈。

短短几句交谈,江晨宇已经感觉到,这个自称“姐姐”的柳嫣然,冷静得可怕,也聪明得可怕。

她眼神里有种近乎颓靡的倦怠,却又在那倦怠之下,冷冷地审视着他。

她说话滴水不漏,利用信息差牢牢把控着对话节奏。

举手投足间那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感,更说明她很懂得如何拿捏人心。

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这和之前与柳依梦问答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只肯给他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从不主动透露更多,一旦江晨宇试图深挖,她就会用倒酒、喝酒或者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来表示拒绝。

态度看似配合,但江晨宇摸不清她的底细,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所以也不敢逼得太紧。

或许,她的意思就是让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江晨宇整理了一下思路,问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个……是什么?”

他问的是之前那双仿佛要将他吞噬的空洞眼神。

问题很模糊,但他觉得她应该懂。

果然,她倒酒的动作停了下来,看向他。

等来的却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反问:“你觉得是什么?”

江晨宇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沉默。

沉默中,他换了个问法:“那也是一个人格吗?”

自从知道她有多重人格后,这个疑问就一直盘旋在他心头。

那状态,和他认知里的多重人格表现不太一样。

说是另一个人格吧,又看不出和柳依梦有什么明显的区隔;可要说是柳依梦本人发作,那语气和眼神又太过诡异。

他看着她,只见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还行,比我想的要聪明点。”

“你的意思是……”

“是另一个人格。”

虽然得到了答案,但疑惑并未减少。

还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江晨宇正想追问,她又补充了一句。

“暂时是。”

暂时。

这个词耐人寻味。

“……能详细说说吗?”

她还没倒酒,目光转向江晨宇,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她似乎愿意多说一点。

果然,她靠回沙发,双臂交叠在胸前,缓缓开口:“好吧,该从哪儿说起呢……”

她闭上眼,像是在整理措辞。

片刻后,用一种仿佛讲述古老传说的平静语调,继续说道:“最初,只有柳依梦一个人。”

她睁开眼,目光悠远。

“当她一个人撑着,受到的刺激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再也扛不住的时候,那个疯女人就出现了。”

她说着,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臂,身体前倾。

“这么解释可能更清楚点。”

她松开交叠的双臂,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酒。

哗啦!

空杯再次被金色液体注满。

“这个杯子,是柳依梦能承受的极限。”杯中的酒超过了一半。

“这些酒,是柳依梦受到的刺激。”酒杯被倒满。

“而溢出来的这些,”满溢的酒液流淌到桌面上,“就是那个疯女人。”

滴答。

她停下倒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江晨宇。

“柳依梦创造了一个‘代理人’,替她承受那些超额的刺激。”

她说着,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继续道:“这本来是个挺聪明的应对方式。把自己分裂出去,抹掉那些无法承受的刺激。”

说到这,她忽然轻笑了一声:“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将酒杯放在大腿上,微微低头:“那个疯女人,她不知道停。”

听到这话,江晨宇瞬间想起了之前的画面。

——停下……求你了……

——我偏不。

任凭自己苦苦哀求,她依旧死命撕扯着自己的手腕。

——呵呵。

甚至还发出带着某种快感的笑声。

柳嫣然瞥了江晨宇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低声吐出一个名字:“柳如烟。”

江晨宇看向她,她补充道:“那个疯女人的名字。”

“啊……”

江晨宇发出一声无意识的感叹。

“就像你看到的,那家伙一旦开始发疯,就非要闹到底不可。”

江晨宇明白她的意思。

他见识过,那个状态下的她,自残起来根本不会停手。

“所以,”江晨宇视线里的她,笑容渐渐敛去,声音低沉,“我就出现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空落落的。

她平静地陈述着自己诞生的理由。

“需要一个能踩住那个疯女人的刹车。”

一瞬间,江晨宇觉得她脸上仿佛失去了所有表情。

“现在,一切都挺完美的。”她嘴唇翕动,“柳依梦能继续捧着她‘乖孩子’的糖果,柳如烟也能尽情发泄她的破坏欲。”

江晨宇看不透她此刻的神情,很想问一句“那你呢?”,却又觉得这话不该问,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就这样,一直以来都算相安无事,直到问题最终出现。”

“问题……吗?”江晨宇察觉到她要说到关键了,顺着她的话问道。

她点了点头,再次将空杯斟满:“那个疯女人,开始贪心了。”

贪心。

这个词听着就不太妙。

“她不知道停,而且冲动易怒。所以她无法容忍。”她说着,握紧了酒杯,“她无法容忍和别人分享这具身体。”

“……你的意思是。”

无法容忍分享,暂时还是另一个人格。

江晨宇心里隐约有了个轮廓,开口道:“那个叫柳如烟的人格,想要吞噬依梦,还有你,是这个意思吗?”

话音落下,她脸上重新浮现出笑意:“脑子转得真快。”

“不过,还有点不明白。”

江晨宇对多重人格这种病症多少有些了解,毕竟在很多小说里都常看到这种设定,他也曾好奇查过一些资料。

“我知道多重人格的治疗,最终目的是让人格融合统一。”

将破碎的人格重新拼合,整合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是他知道的治疗方式。

“那……照这么说,原本的柳依梦,不是应该能留下来吗?”

看着他的她,眼睛微微眯起,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江晨宇注视着她,瞬间感到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心头某个地方空落落的。

明明是同一张脸,相似的表情,却完全找不到柳依梦的影子。

“我不是说了吗?她有点问题。”

“那么……”

“被吞噬的,会是柳依梦。而且一旦柳依梦消失,我就再也压制不住那个疯女人了。”

“……”

“我现在还好,但柳依梦,已经半只脚踏进去了。”

江晨宇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眼前的真相,比他想象的更加危急。

这时,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她时而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时而又冲动行事;为什么一旦触碰到某个点,她就会变得那么疯狂。

看到江晨宇凝重的脸色,她又补了一句:“所以。”

江晨宇与她对视,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个谁都能看懂的微笑,开口道:“我们才把你弄到这儿来。”

江晨宇一怔,身体僵住。

视线尽头,她正定定地看着他。

——我们。

她轻飘飘抛出的这个词。

江晨宇还没蠢到听不懂这话里的含义。

“……除了你和柳如烟,还有别人?”

这个“我们”,绝不可能包括柳如烟。而且听她的语气,似乎也不是指柳依梦。

面对他的疑问,她的笑容更深了。

“很敏锐。”

回答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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