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起来也不负责任,而且也太暧昧不清了吧。什么叫“偶尔来看看也没什么关系”?
这不就等于给了对方缥缈又奇怪的期待吗!
今天能力果然是使用的太多了,头脑不清晰,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感觉奇怪。
果然,眼前的伊吹绪完全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那双大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努力消化这句信息量为零、但又好像包含了某种承诺的话语。
空气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直接把退社申请拍在她脸上。哭的时候只要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别去管就行。
“我的意思是……就是说,在你找到新的部员,或者那个古贺老师给美术社下决定之前,我这个‘幽灵部员’暂时,还在。”
伊吹绪终于理解了一点,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像是快要熄灭的烛火被小心翼翼地重新点燃。
“学、学长……不、不退社了吗?”
她的声音依旧细小,但颤抖减轻了一些,给人一种小动物从巢穴中颤颤巍巍探出头的感觉。
“是暂时!”
悠斗凉介强调道,试图保留最后的退路,“退不退社,等社团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真、真的吗?!”
伊吹绪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点,虽然很快又因为不好意思而缩了回去,但那瞬间的惊喜是显而易见的。她低下头,捏着衣角,小声地、但清晰地说道。
“那、那个……谢、谢谢你……学长……”
看着她这副样子,悠斗凉介感到一阵脱力。算了,就这样吧。暂时先挂着名,至少让她安心一点,等过段时间,找到那个顾问老师再说退社的事。反正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参加什么社团活动。
这么想着,悠斗凉介稍微放松了一些,和伊吹绪保持不会接触的安全距离,然后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圆凳坐了下来。
“所以,伊吹同学,现在这个美术社,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还有什么活动吗?或者说,以前都做些什么?”
既然暂时不走了,总得了解一下这个自己名义上所属了快一年的社团吧。
提到社团的具体活动,伊吹绪似乎稍微放松了,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但话稍微多了一些。
“以、以前……彩音姐姐她们在的时候……”
“主、主要就是……大家一起画画……有时候会……临摹石膏像……或者……天气好的时候……出去写生……”
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学、学校的文化祭……我们每年都会……展出作品……彩音姐姐她们画得……都、都很好……还得过……市里的奖……”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自豪和怀念。
“能拿市里的奖?”
“嗯!”
伊吹绪有点小得意。
“彩、彩音姐姐……还有几个学姐……都、都很厉害……她们毕业的时候……还把……很多画材……和、和她们的作品……留在了这里……”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房间角落里堆放的一些蒙着布的画框和柜子。
“她、她们说……希望……能留给……后来的学弟学妹……”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可、可是……今年……除了我……就、就没人……”
原来如此。
悠斗凉介大概明白了。
这是一个曾经有过辉煌历史、凝聚了前辈心血,但如今却因为人员凋零而面临危机的典型文化类社团。
“那招新的时候,真的完全没人感兴趣吗?美术社听起来也不像什么奇怪的或冷门的社团。”
伊吹绪因为自豪而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像戳破的气球,她摇了摇头:“我、我……我努力去……发传单了……但、但是……好像……没什么人看……”
这倒是可以想象。
悠斗凉介回想起去年自己被那几个学姐围堵的场景。那样的热情攻势都只能勉强拉到他一个幽灵部员,更别说让眼前这个连说话都困难的学妹去招新了。恐怕她连走到别人面前递出传单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吧。
不过,难道当时学姐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才会对自己穷追猛打?
一年前设下的陷阱,现在终于到了触发的时候。
“啧。”
感觉到被算计,悠斗凉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所以,问题的核心就是缺人,非常缺人。
“那我们现在需要多少人才能避免废社?”
“按、按照学校规定……好像……至少要……四、四个人……才能……维持社团……”伊吹绪回答。
四个人……
也就是说,加上他和伊吹绪,还差两个人。
听起来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这所学校有上千人,只要再找到两个人,这个美术社就能暂时苟延残喘下去,任务难度好像也没想象的高。
关键是怎么找人。
“你之前做的招新海报呢?”
“在、在那边……”
伊吹绪指了指墙角一个卷起来的纸筒。
悠斗凉介走过去,打开看了看。
海报是用素描纸画的,上面用铅笔描绘了几个石膏像和画具,旁边写着“美术部招新”,画功不错,看得出来很用心,线条也很细腻,但整体风格偏向写实和阴暗,和明亮完全相反,根本没有那种能吸引高中生的亮丽色彩和活泼感。
这海报大概只有同样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艺术生才能get到它的好吧?
伊吹绪又不是毕加索,没有名气傍身,不符合主流审美的东西注定不会被大众接受,对于普通学生来说,吸引力约等于零,比不过游戏海报,甚至可能因为过于艺术而产生距离感。
“伊吹同学,你觉得光靠这个,能招到人吗?”悠斗凉介尽量委婉地问。
伊吹绪的小脸瞬间变得通红:“对、对不起……我、我只会……这样画……”
“我不是在责怪你。”
悠斗凉介叹了口气:“只是在想,有没有更有效的办法。”
找不到人可能是因为美术社的地理位置太偏了,海报大概也没用,把它卷起来放回原处,踱回房间中央,开始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一年级学妹。
刚才因为光线和距离,看得不太真切。现在仔细一看……
伊吹绪确实很瘦小,只到悠斗凉介胸口的身高,穿着略显宽大的制服,显得有些不合身。头发是普通的过肩短发,没有打理,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因为紧张和低着头,整个人缩在那里,没什么存在感。
但是,抛开这些不谈,她的五官其实相当端正,甚至可以称得上精致。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下巴的线条也很柔和。尤其是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湿润的大眼睛,瞳孔颜色很深,像黑曜石一样,皮肤更是完全没被太阳晒过的素白。
如果,如果能把遮住脸的头发稍微整理一下,让她抬起头来,挺直腰板,再换上稍微自信一点的表情……
悠斗凉介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有点大胆,但是绝对会被中村健太那家伙举双手赞成的想法。
他想起了班级里那些闪闪发光的“现充”女生,比如中村健太他们那个小团体里的几个,总是打扮得光鲜亮丽,充满自信。甚至就连空门奏那个不良团体,虽然风格迥异,但也有一种张扬的、吸引眼球的“时尚感”。
而眼前的伊吹绪,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素材意外的不错,想法未必不能实现。
这种安静、胆怯、带着点小动物般惹人怜爱气质的类型,如果稍加改造,说不定会意外地戳中某些人的萌点。
比如那些容易对“需要保护”的类型产生好感的男生?或者喜欢可爱事物的女生?
要是能让她变得稍微“可爱”一点,“显眼”一点,让她成为美术社的“活招牌”、“吉祥物”是不是就能吸引到一些社员了。
悠斗凉介对伊吹绪并没有特别的想法,也没有古怪的癖好,但就目前的状况,这个构想是最容易实现的了,毕竟美术社没法从旧校舍移出来,海报的画工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喂,伊吹。”
想法敲定,他直接开口。
“是、是!”伊吹绪立刻像被点名的士兵一样,绷紧了身体。
“你有没有想过,稍微改变一下自己的形象?”
悠斗凉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而不是什么变态大叔的奇怪建议。
“……诶?”
伊吹绪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
悠斗凉介感到一阵尴尬,这种话题对他这种人来说太超纲了,但别无选择:“你看,我们想给美术社招新,对吧?除了海报什么的,社团成员本身的……呃、精神面貌也很重要,不是吗?”
“比如,同时有一个打扮清爽的女生,和一个不修边幅的女生,邀请你加入社团,你会选择哪一个?肯定是前者,对吧?”
伊吹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你看你,总是低着头,头发也乱糟糟的……”悠斗凉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这样子,会不会让想来参观的新生觉得,这个社团可能很阴沉吧?”
伊吹绪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也开始颤抖。
“我、我……很、很阴沉……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对、对不起……”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悠斗凉介连忙摆手。
“我只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也许、稍微打理一下?”
“比如把头发梳整齐一点?至少别让刘海挡住眼睛。还有站直一点?”
“再或者,试着稍微笑一笑?”
他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想比划一下,指尖轻轻触碰伊吹绪额前的一缕碎发。
[……我、我果然……很奇怪……很阴沉……]
[……学长……也这么觉得……]
[……学长说我头发……乱糟糟……是、是像、像鬼娃娃一样……?]
[……笑?……我、我笑起来……很难看的……]
[……可是……为了社团……?像、像彩音姐姐说的那样……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吸引人……?]
[……但、但是我……根本……不会……]
[……怎么办……我……是不是……给学长……添麻烦了……]
混乱、自卑、委屈,又夹杂着一丝为了社团想要尝试的念头,以及对打扮这件事本身的茫然无措,各种各样的情绪如同乱码般涌来。
悠斗凉介迅速收回手,从物理和心理,更加头痛了。
果然,这个改造计划听起来就很不靠谱。让一个连正常交流都困难的社恐去学习微笑迎人,根本是强人所难。
“算了,当我没说。招新的事情……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伊吹绪却像是被他的话触动了什么,依旧低着头,小声地、带着不确定地问:“学、学长……觉得……我、我应该……怎么……打理……?”
“哈?”
这回轮到悠斗凉介愣住了。
“我、我……不太懂……这些……但彩、彩音姐姐……以前也说过……让我……试着……打扮一下……我……”
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有这个想法,但处于种种原因没有实践。
悠斗凉介看着她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他对时尚、打扮之类的东西也是一窍不通啊!他平时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整理,现在居然要指导一个女孩子怎么变可爱?
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班级里那些受欢迎的女生的打扮。清里白河那种是论外,完美得不像人类。现充集团女生们,妆容精致,发型时髦,各种小饰品也总是搭配得很好,但那种风格似乎也不适合眼前这个小动物般的学妹。
“咳,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吧。”
悠斗凉介硬着头皮,开始胡诌,“就、就是……保持干净整洁?比如制服的领子要翻好,别皱巴巴的。头发……嗯……不用太复杂,梳整齐,别挡着脸就行?或者用个简单的发夹把刘海夹起来?”
他说着,目光落在伊吹绪那略显凌乱的头发上。她的发质看起来很软,如果好好梳理一下,应该会很顺滑。
“还、还有吗?”
“还有……就是……尽量……抬头挺胸?悠斗凉介模仿了一下健太他们那种充满自信的站姿,但自己做起来只觉得别扭,很不适应。
“总之就是让人看起来精神一点。”
伊吹绪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我试试……”
“啊?”
“为、为了……美术社……”她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弱但坚定的决心。
看着她这副样子,悠斗凉介心理忽然涌起了愧疚,随口乱说的东西居然被这样认真对待。
不过他也是男生,既然都是男生,那大家的审美肯定都是差不多的,只要把伊吹绪变成在他看来算得上可爱的女孩子就行了。
虽然过程肯定会充满各种各样的麻烦。
“好了,不说这个了。”
悠斗凉介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夜晚没有太多星星,更多的远处的路灯,它们是地上的星星,散发出如星星的光芒。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也该回家了。”
“……嗯。”
伊吹绪点点头,开始慢吞吞地收拾画具。
悠斗凉介也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心力交瘁的地方。
“那个……学长。”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伊吹绪突然叫住了他。
“嗯?”
“明、明天……学长……还会来吗?”公主鼓起勇气对恶龙发出了邀请,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看着那双清澈的、如同小鹿般的眼睛,悠斗凉介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过了几秒。
他缓缓说。
“……大概吧。”
得到这个模糊的回答,伊吹绪似乎放松不少,安下心来。
“那……明天见……学长。”
“嗯,明天见。”
逃也似的离开了美术社,走在空旷寂静的旧教学楼走廊里,悠斗凉介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和那个伊吹绪交流简直太累了。
而且,莫名其妙地就答应了明天还会去。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加快了脚步。得赶紧回家,远离学校这个麻烦之地。
悠斗凉介快要走出教学楼,即将踏入那象征着自由的校门,脑海里那个念头忍不住浮现。
清里白河。
中午时看到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心声。
[……好想自杀……消失……解脱……死……]
他本来已经决定要无视掉的。别人的事情与我无关。麻烦事,绝对不能沾染。
可是——
万一——
万一那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呢?万一她真的……
不不不,不可能。她看起来那么完美,那么受欢迎,身边围着那么多朋友,她堪称神明的宠儿,怎么可能……
但是,那种绝望感太真实了。
悠斗凉介的脚步停了下来。
回去看看?
就一眼。确认一下她已经回家了,教室已经锁门了,就当是求个心安。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不断加深、愈演愈烈。
为什么这个该死的读心能力会找上我!
心里咒骂了一句,最终还是转过身,背向校门,朝着自己班级所在的教学楼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最活跃的社团也停止了活动,教学楼里大部分教室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少数几个办公室和活动室还亮着光,走廊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二年B班。
踏上三楼,教室的门紧闭着,能看见里面一片漆黑。
看来是已经走了。
悠斗凉介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也是,清里白河总是被一群女生簇拥着,怎么可能放学后还一个人留在学校。
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阵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震动声,伴随着单调的铃声,隐隐约约地从教室里面传了出来。
嗯?
什么声音?
他疑惑地靠近教室门,侧耳倾听。
没错,是手机铃声。而且好像是从教室里面传来的。
难道有人把手机忘在教室了?
试着拉了一下教室的门——
没锁,没有想象中的阻力。
真是粗心大意。悠斗凉介一边想着,一边轻轻拉开门,走了进去。
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洒下几块银白色的光斑。值日生显然没有偷懒,教室角落没有碎屑,桌椅都排列得整整齐齐。
而那个持续不断的手机铃声,来源……似乎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邻座——清里白河的座位上。
没错,声音就是从她的书桌里传出来的!
她把手机忘在这里了?
悠斗凉介皱了皱眉,走到她的座位旁。铃声和震动声更加清晰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拉开了她的书桌抽屉。
一部看起来相当朴素简洁的智能手机,正躺在抽屉的角落里,屏幕亮着,显示有来电。
是家长?
是新加的同学?
还是回家后没找到手机,打电话确定位置?
悠斗凉介拿起手机,好奇的看向来电名字。
但上面没有显示姓名。
只显示着几个刺眼的、带着不祥气息的汉字——
“收债人。”
手机不知疲倦地震动、鸣响着,在那片寂静的、被月光笼罩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