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倒霉,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看着眼前这个女生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反应,悠斗凉介只觉得一阵头痛。他原本希望这里空无一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最多留张表明退社意愿的字条。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是彻底泡汤了。
而且,看这家伙这副样子,接下来的交流恐怕会异常艰难。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好麻烦,现在就想转身离开”的冲动,悠斗凉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缓慢、轻柔。
“那个,抱歉,打扰了。”
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眼前的女生像是综艺节目上被按了电击按钮的艺人一样,猛地一颤,肩膀缩得更紧了,眼神也立刻慌乱地移开,不敢再与其对视,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速写本。
“啊……咿?!对、对不起!我、我不是……”她低着头,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还带着明显的颤抖,语句也断断续续,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这沟通难度,好像比预想的还要高。
悠斗凉介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还是这种看起来极度怕生的类型,简直是酷刑。
“不,该说抱歉的是我,突然推门进来。”他耐着性子继续说道,尽量放缓语速,“我叫悠斗凉介,是二年B班的。那个……我也是这个美术社的成员,不过是名义上的,你可能不知道我。”
特意强调了“名义上”三个字,希望能为接下来的退社宣言做点铺垫。
听到美术社成员几个字,那个女生似乎更加紧张了,低着头,小声地、结结巴巴地回应:“啊……是、是学长……吗?我、我是……一年C班的……伊、伊吹……伊吹绪……”
伊吹绪,算是可爱的名字,这就是山本老师提到的唯一的一年级新生吗。
“伊吹同学,你好。”悠斗凉介点点头,然后直入主题,“部长在哪?我想找一下这个社团的负责人,或者顾问老师也行,有点事情想沟通一下。”
伊吹绪愣了一下,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有些杂乱的刘海遮住那双小鹿般的眼眸,声音更小了:“负、负责人……?现、现在……好像……没有……”
“没有?”
“嗯……去、去年的部长和学姐们……都、都毕业了……”
细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顾、顾问老师是……古贺老师……但、但是老师一般……只有社团有、有活动安排的时候……才会来……”
果然如此,美术社的成员都毕业了,那去年签的那个入社申请,果然是那帮高三学姐搞的鬼。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社团……”
悠斗凉介环顾了一下这个虽然不算杂乱、但明显缺乏人气的房间,“基本就只有你一个人在活动?”
“……嗯。”
伊吹绪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抱着速写本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麻烦了。
县立凑北高级中学的校风向来以松弛为名,校内社团种类繁多,为鼓励学生兴趣自由发展,在有关社团的审核批准上自然也是一路绿灯。
但这并不代表学校默许学生的一切,想要成立并维持社团,拿到活动室,申请经费,在校园社团表里有一个名字,必须最少有四名社员和还算过得去的成果。若是人员不足,学校方面再偏袒也没用,只能原地解散或者降格为同好会,活动室被强制回收。
眼下,没有部长,没有社员,顾问老师也不在,现在这个社团,居然真的只剩下这一个看起来随时都会碎掉的一年级女生。
那岂不是说,如果悠斗凉介这个“名义上”的成员再退社,美术社基本可以宣告死亡了。
看了一眼伊吹绪那脆弱到仿佛一碰就会折断的肩膀,以及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惶恐不安,悠斗凉介感觉自己像是个要从小孩子手里抢走棒棒糖,然后再一脸不屑的说“圣诞老人?那不过是骗小孩的罢了!”的混蛋。
为什么他非要在这开学第一天,就撞上这种良心会隐隐作痛的麻烦事啊?
“那个,伊吹同学。”
悠斗凉介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个准备抛弃组织的坏人。
“这个美术社最近状况怎么样?我是说,有没有什么,比如,学校那边有没有说……”
他想问的是废社的事情,但直接问出来似乎太残忍了。
伊吹绪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学、学长……是担心……废社的事情吗?”
被直接戳穿,悠斗凉介有点尴尬,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算是吧。毕竟,如果社团人太少的话……”
“去、去年……铃木学姐她们毕业的时候……就、就很担心了……”
伊吹绪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她们说……让我……好好加油……一、一定要……保住这里……”
铃木学姐?大概是去年那几个热情过度的学姐之一吧。
“这、这里……有很多……学姐们的回忆……”伊吹绪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而、而且……我……我也很喜欢……这里……”
她抬起手,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似乎是怕被学长看到眼泪。
看着她这副样子,悠斗凉介原本已经到嘴边的“我想退社”几个字,突然变得有些沉重,难以启齿。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场面了,总有人把一场偶然的聚会当作必不可少的归宿,像是被临时搭建的舞台灯光晃花了眼,就误以为这片光亮能照一辈子。等音乐停了,灯光暗了,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开始赶人了,他才突然站起来,红着眼睛说我的心还留在这里。
真是可笑,地板没涂胶水,门也没上锁,哪来的离不开?不过是懦弱的人贪恋那点虚假的热闹,给自己编了个不肯往前走的理由罢了。
人总要学会自己把灯关掉,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咳咳,伊吹同学,你先别激动。”
悠斗凉介有些生硬地安慰道:“学校应该也不会那么快就决定废社吧?毕竟才刚开学一周。”
“可、可是……招新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来……”
伊吹绪抽噎着说,“我、我贴了海报……但、但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对于一个濒临废弃、活动室又在旧教学楼的文化类社团来说,想要吸引到新生,本来就难如登天。更何况,唯一的成员还是这么一个连和人正常交流都做不到的女生。
对流着泪的请求难以拒绝,尽管很厌烦伊吹绪这种作风,看着她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以及那紧紧抱着速写本、仿佛那是救命稻草的姿态,内心那名为麻烦的天平,还是开始不受控制地倾斜了。
“你很喜欢画画?”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试图转移话题,也或许是想给自己找个拖延的理由。
提到画画,伊吹绪的反应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她点了点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把速写本藏得更紧了。
“喜、喜欢……不过……我、我画得……很、很差……”
“是吗?”悠斗凉介的视线落在她怀里的速写本上。
“方便看一下吗?”
“诶?!”
她像是受到了惊吓,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瞬间布满了红晕:“不、不行!画、画得很难看……不能……不能给学长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速写本抱得更紧,仿佛她是某部游戏里的公主,这里是她的后花园,而悠斗凉介,是想要抢夺她宝物的恶龙。
有必要反应这么大吗?
不过,也能理解。对于这种内向又缺乏自信的类型来说,自己的作品被他人评价,大概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之一吧。不管是赞美还是诋毁。
“好吧,不看就不看。”耸耸肩,干脆放弃了这个话题:“那你刚才在画什么?”
“……没、没什么……”
伊吹绪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哭腔,但依旧比蚊子叫强不了多少:“就、就是……随便……画画窗外的风景……”
窗外的风景?
悠斗凉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旧校舍的后面是学校的后山,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处的山峦,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几棵高大的树木在晚风中摇曳着枝叶,教学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确实是漂亮宁静的景色。
很适合出现在美术社的画纸上。
“伊吹同学经常来这里画画吗?”
“……嗯。”伊吹绪乖巧点点头,“放、放学后……基本……都会来……”
“一个人?”
“……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初中的时候……就、就偶尔会……”
“初中?”悠斗凉介有些惊讶。
“嗯……因、因为……我、我的表姐……是、是这里……之前的部长……”
怯懦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些,似乎提到表姐让面对恶龙的公主有了一点勇气:“是、铃、铃木……彩音学姐……她、她对我很好……经常……带我来这里玩……教我画画……”
铃木彩音……
出现频率很高的名字,好像有点印象。似乎就是去年那几个特别能说的学姐中的一个,带着眼镜,不过看起来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
“所以你是因为你表姐,才加入美术社的?”
“……嗯。”伊吹绪点点头,然后继续补充。
“也、也是因为……我……我喜欢画画……喜欢……这里的……安静……”
喜欢画画,喜欢安静。
悠斗凉介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紧张而手指轻轻地抠着速写本封面的女孩,以及她身后那些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画架和石膏像。
确实,这里很安静。旧校舍几乎没人来,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和外面那个喧嚣吵闹的世界相比,简直就像是另一个次元。
对于不擅长社交、只想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来说,这里或许真的是一个避难所。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无聊吗?”
伊吹绪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学长会问这个。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画画的时候……不、不无聊……”
顿了顿,她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但是……有时候……也、也会觉得……有点……寂寞……”
悠斗凉介看着她低垂的眼帘,以及那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注意到伊吹绪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有一个打开的颜料盒,旁边还有几支用过的画笔和一张画了一半的水彩画。画纸上描绘的,似乎是窗外夕阳下的那几棵树。色彩用得很大胆,但又意外地和谐。
他下意识地走近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啊!”伊吹绪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到了,连忙伸手想要去遮挡那张画。
慌乱之中,她的手肘碰到了旁边的画笔筒。
“啪嗒——”
几支画笔散落在了地上。
“对、对不起!对不起!”伊吹绪更加慌乱了,连忙蹲下去捡。
“没事。”悠斗凉介也弯下腰,帮她一起捡。
就在他捡起一支沾着橘红色颜料的画笔,准备递给她的时候,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接触到了她同样伸过来捡笔的手指。
很冰凉的触感。
下一秒,熟悉的感觉、属于她的心声涌入了眼帘。
[……被、被看到了……画得那么难看……学长一定觉得我很笨……]
[……怎么办……怎么办……好丢人……]
[……都怪我……连笔都拿不稳……]
[……学长……会不会……生气……?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
[……可是……他好像……没有马上就走……还、还愿意和我说话……]
[……第一次……有学长……除了大家,和表姐的朋友之外……来美术社……]
[……如果……如果学长也能留下来……就好了……]
[……一个人……真的……有点害怕……怕这里……消失……]
[……彩音姐姐……对不起……我……可能……守不住了……]
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充满了自卑、恐惧、慌乱,却又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期待和对社团强烈执念的复杂心声,瞬间淹没了悠斗凉介的意识。
信息量过大,头脑再次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迅速切断读心,将画笔递给伊吹绪。
“给。”
“谢、谢谢……学长……”伊吹绪接过画笔,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头几乎要埋到胸口里去了。
看着她这副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的样子,再回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些心声……
悠斗凉介原本已经下定决心要说出口的“退社”两个字,此刻像是被一块巨石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了一眼手里那张已经捏得有些发皱的、写着“归宅部”的意向书,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抱着画笔、瑟瑟发抖的一年级学妹,以及这个空旷、安静、却承载着某些人回忆和执念的旧教室。
麻烦。
超级麻烦。
但是……
如果他现在就这么走了,这个女孩,还有这个地方,大概就真的会消失吧?
就像那些被风吹散的樱花一样,不留痕迹。
“那个……伊吹同学。”悠斗凉介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犹豫。
伊吹绪猛地抬起头,像只等待审判的小动物一样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你刚才说你表姐是去年的部长,铃木彩音学姐?”
“……嗯、嗯!”伊吹绪用力点头。
“我好像有点印象。”悠斗凉介摸了摸下巴,回忆着去年那几个恐怖的学姐,“她们毕业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让你好好守着这里?”
“嗯!彩、彩音姐姐说……这里是……大家的宝物……让、让我……一定要……”
悠斗凉介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山后。
手里那张“归宅部”的申请书,仿佛突然变得有千斤重。
他清了清嗓子,最终还是把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我想退社”咽了回去,换成了另一句话。
“嘛,虽然我对画画没什么兴趣,对美术也没什么天赋……”
悠斗凉介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叹气,语气里带着自暴自弃般的无奈。
“不过既然名义上还是这里的部员,我偶尔来看看……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吧?”
伊吹绪愣住了,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呆呆地站在原地,抱着画笔和速写本,像个在黑夜中迷路了,看到光芒又不敢上前确认的孩子。
而悠斗凉介,看着她这副样子,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啊,完蛋了。
好像又给自己揽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