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宗修士已次第落位,浮光淡罩各宗之座,灵息虽未相冲,气场却早已分明。
玄玉谷女修踏水而行,衣袂似莲,步履间自带一股湿润寒意;烈锋山弟子衣甲鲜红,杀气如铸,刀纹如血线在肩头浮动,连喘息声都透着金铁之声;栖川山主清晔居中而坐,眉目微挑,金焰织纹翻滚于衣角之间,像火却无焰,只让人觉得烫心。
浮光未开,云气未散,各宗之阵已然铺陈。
可浮云宗,却迟迟未现位上正主。
当那一道极静极冷的白影自山后浮光处现身时,场间竟一瞬止声。她步伐不急不缓,身姿极净,银发未束,仅以一缕灵丝缠于耳后,不着主袍,却无人敢起言喝问其位属。
她太静,静得像云霜堆雪,落在谁面前都是一片净场。
她在浮云宗空位之前站定,未言,未坐,只是凝然立着。
唯她之后,还有一人。
那人身着黑衣,未披符纹,发未束冠,姿态少年,却神情沉定。衣角略乱,眉目不显,却立得极直。
他未站在她正后,而是三步之距。
这一点距离,非亲非疏,偏生刺眼。
于是席间低语初起,如细水漫石,声声不重,却一层层压下。
“她不是从不出山?”
“她身后那是谁……不像宗门弟子。”
“未着宗纹,不佩名印……她何时收过人?”
“看着……像是傀术所塑。”
“可那傀也太像人了。”
碎语不疾不徐,仿佛风过山间松林,绕耳而不散。
郁念低着头,不曾看他们,却听得极清。那些话不只是声音,更像一道道透入识海的咒语,一边搅乱他的念,一边提醒他——你不属于这里。
可真正让他颤动的,却不是这些言语本身,而是心脉之中,那一枚贴身佩符正轻轻发热,像有一线极细的红丝,从佩处蜿蜒而出,缠住他的心口。
红绳术未起,但已感知。
姜绾清感知到了他的动念。
她没有回头,却已将术力轻轻缠上,未进心识,只拢住外围——像是提醒他:
别听,别想,别逃。
而她,依旧不言。
她不挡,不辩,不解惑。
她只是以这样“无回应”的方式,拒绝所有靠近与质疑。
不是沉默,是静杀。
她将他立在自己身后三步的位置,隔开所有人,像以自己的身份,为他筑了一道谁也不能跨越的结界。
而那道结界的代价,是她放弃了她本不该拥有的席位,也放弃了她早就拥有的清净。
席间众目正聚,忽有一阵水香轻浮。
玄玉谷的清瓶儿缓缓起身,赤衣似火,却行得极轻。她手执金扇,扇未开,眉眼含笑,那笑不是温暖,而像月下莲花开得太满,香浓得腻,却偏偏不肯散开。
她步履随意地走了两步,目光从浮光台台阶缓缓掠下,像是在顺水望云,又像是拈花一瞥,语声清轻地唤了一句:
“浮云宗绾清峰主,今日能见你到此,倒真是……意外之喜。”
这一声不重,却落在场中如落玉碎盏。
她站定,目光极轻地扫过姜绾清,又落在她身后三步外的少年身上。
没有问话,却像早已看穿。
“只是不知……你今日前来,是为论道,还是为人?”
“为人”二字,她说得极缓,唇角弯起的幅度刚好半寸,像用最柔的手把剑递到了姜绾清颈间。
众人不言,却皆静听。
这是整个浮岚最锋的一问,不问道,不问宗规,只问——她,为谁而来?
郁念站在原地,呼吸略紧。他能感觉到四周灵息浮动的起伏,也感受到那枚红符忽然一跳,像是她心念起波,在他识海中掀出一圈圈极小的漪涟。
不是术发,而是她在警告他:别动。
不是怒,是冷。
他没回头,只能凭直觉去猜她此刻神情。
可是下一息,她说话了。
声音极低,却稳如千钧:
“自是为道。”
仅四字。
声音如针坠入绒中,轻得不可闻,却将清瓶儿那句含针带棘的调笑,彻底切断。
场中寂静片刻。
清瓶儿又笑了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轻轻转开扇柄,随意一甩,带出一缕火气。
“姜峰主依旧淡然。”她侧目看向郁念,“弟子倒是生得精致,怪不得……绾清峰愿出山。”
这句话终于不再藏针,而是明目张胆的试探。
郁念指尖一颤,像被点破身份,又像被剥开身份,只剩下“她带来的那个”。
可她没动。
姜绾清没有看清瓶儿,也没有看他。
她只是轻轻地,将手从袖中移出,在空中拈了一印极细的术诀,那术未起光,却如影子般落在他佩符之上。
红绳轻震,识海之中忽然被再加一结。
他心脉陡然收紧。
不是痛,是被认领。
就像一枚从未承认名字的鸟,被人无声地系上了脚铃。
她依旧不说话,可这一结落下,全场便再无言语能逼她分心。
她没有出言否认他是弟子,也没有说他不是,只在众人视线最乱的时候——替他把“身份”定了下来。
定给她,并非他人。
清瓶儿退后一步,笑意已散。
浮光台重归寂静。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风声已缓时,一道极沉静的脚步声自后方传来。没有术气,没有灵光,只有一丝极轻微的识压,像水墨晕入宣纸,落下即无声,收回却极冷。
“浮云宗本席,历由宗主、长老或执令者主坐。”
一道极稳的声音落下,不轻不重,刚好落在姜绾清脚前三尺之处。
声音的主人,一身灰袍,鬓角雪白,目无怒意却神色肃冷,手持白玉律简,脚步一丝不偏,从容步入七宗正前。
——洛茗。
浮云宗正心殿首座,掌律纪四十余年,自宗主闭关以来,便代管宗门内务,言出法定。
他没看郁念,只看姜绾清。
“若今日你绾清峰未有记名弟子,则席位需暂空,留与持宗令者代行。”
他说得极礼貌,语气无懈。
可场中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请你下席”的明言。
郁念心口微震。
他终于明白——姜绾清不是站在这里的。
她,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她不是宗主,不是首座,不在律列之中。她今日来此,无名、无权、无允,只靠那一道白衣、那一份目光,站在了七宗之上。
他第一次想开口,却又不敢。怕打破她所维持的静,又怕自己的声音,会是压垮她资格的最后一针。
可是她动了。
不是抬手,不是起言——她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落在台下洛茗眉心。
那一眼极静,甚至没带识气。
“绾清峰,无可代之人。”
她不争,不怒,只道无人可替,便是将座位占了下来。
洛茗眸色微动,轻轻点头:“既如此,依宗规,绾清峰今日暂执席令。”
他后退一步,不言不语,却落在郁念眼中如同云压下山。
他第一次察觉,这位她从未提起的宗门中人,与她之间,并非同阵。
更第一次明白——
她不是站得稳,而是不能退。
云气愈浓,问灵台上却无人动。
洛茗退居后席,她立位,七宗初定,三道光符缓缓升于空中,标示本次论道序列即将开启。
众人已然归座,唯浮云宗尚未落定席标。姜绾清却并未动步,只站在原地,似在等什么。
郁念一动未动。
他本该跟在她后侧,却始终未被唤。身下剑光早散,脚落实地,却像尚未从风中脱离。
她忽而低声唤他:“念念。”
他心口一颤,抬眸。
她声音极轻,却毫无犹豫:“三步之内,莫离我。”
他下意识应道:“是。”
话刚出口,那枚她昨夜交给他的灵物忽然一震。
不是灼热,也非痛觉,而是一种极细密的振动,如极柔极长的发丝,穿入识海,与神识最深处接合。
像有人拈起他心头的一根弦,轻轻拨了一下。
那一瞬,他几乎看见了她的影子——在自己识海中,衣袂如烟,拈术而立。
不是她真的进来了,而是她留了一个“自己”在那里。
不多不少,恰好三步之距。
不远,不近,足以让他走不开。
郁念微微一震,却未敢动。
台侧的玄玉谷席上,几名耳朵有些“清净”的女修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刚才是在命令他?”
“语气倒不像,倒像是在……交代?”
“他答得也太快了。”
另一人捂嘴轻笑:“不快点答,你试试?”
她们的眼神重新落在姜绾清身上,不再是单纯的打量,而是开始带上一层难以言说的情绪。
欲探、不甘、好奇、戒备……甚至是微妙的嫉妒。
烈锋山裴峤坐在末位,目光如钉一般钉在郁念背后。他并未掩饰自己的打量,甚至在旁听到周围人交谈内容时,眼神轻轻一闪,低声吐字:原来如此。
那声音极轻,却仿佛说尽一切。
姜绾清仍未回头。她目光落在远处浮光台上的祭阵纹路,似在观阵,实则不语如封。
郁念站在她侧后一步,低头不语。
他现在已能清楚地感知到——她并非平静,而是在极力压抑自己情绪的波动。
她不像是来了,而更像是把自己按在这里,只为守住一个资格。
守住他。
可这份守护,与其说是为他,不如说是绝不让别人碰他。
那震动尚未散去,贴心的那物仍在微颤。他知这是稳识术的延续,却第一次感到这稳,不是守,而是囚。
——三步之内,不许走。
这句话,像是温柔,也是咒语。
远处,洛茗仍未离去。
他未归正心席,只立于浮云宗位后侧,手执玉简,表情从始至终无波。
可当他再一次侧目看向郁念,目光中忽然多出一分极淡的在意。
像是在观测什么,推演什么,又像是——印证什么。
郁念恍惚间回望,却只见他收回目光,转身不语。
此刻浮光三符归位,主持宗座启阵,问灵大会即将开启。
场中数百道目光纷纷落下,或落在台阵,或落在剑意,或落在那唯一没有归座的白衣女子与其身后黑衣少年。
她低声开口:“不要回应任何人。”
他轻声应道:“好。”
可就在这一息之间,那枚她留给他的稳识之物,忽然更重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