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寂静冷得像无形的水,慢慢浸透了绾清峰的檐角与廊柱。

他的发丝还未干透,贴在颈侧,衣摆微微晃动,像风吹过一枚叶,摇得极轻,却不落。他先前未擦干的露渍,已成飘渺如烟。

可他清楚,自己在幻境中的失态,实属颇重。

那是他入宗七年来,第一次对她拔剑并且斩下。哪怕只是幻境,只是镜象,剑出鞘时的杀意却是真的。

她未召见他,这比任何责骂都更叫人难安。

这期间其他宗门弟子为她送来温药,说是师尊吩咐,仿佛她只隔着一层门檐将他的伤与过失一并压下,不喜不怒,不显不言。

越是不显,郁念越惶惶。

他本不该多想的。

她是掌门,是他的师尊,掌绾清峰,掌他的命。他不该以自己的失态去揣度她的心情。

他不怕她罚,只怕她不要他。

夜更深了。竹影摇碎一地白光。他站在殿前,指节渐僵,冷气已透入骨缝。可他仍未走。

直到那一刻——

“进来。”她的声音穿过殿门,极轻,却极清。

他像被灵线拽了一下,猛然回神。

他抬步,终是推门而入。

殿内未燃香,也未挂灯,只有一盏冷光石隐隐亮着,照得屋中清灰色一片。案几、书架、画卷、香炉,一切如旧,却安静得仿佛连时间都不曾走过。

姜绾清坐在案前。

她着素色长衣,未披外袍,发只是简单绾起,未缀簪饰。灯下,她肤色极白,几近透明,眼睫极长,垂下时投下一道淡影。

她一眼也未看他,只唤了一声:“念念。”

他低下头,声音哑着:“弟子知错。”

她不言。

他颔首跪了下去,动作极轻,像怕惊动什么:“请师尊责罚。”

膝盖触地的瞬间,一点细微的冷意从青石地板透上来,沿着腿骨一点点往上爬。

头低得很低,几乎垂到了胸前。他看见自己的膝盖贴着木缝,看见褶皱的袍角落在腿边,还带着不久时未干的潮意。

膝间的伤口擦着皮肉隐隐作痛,可他没敢动。

她坐在上方,影子拉在他身前,一动不动。

他不知她此刻在想什么。

他甚至不敢去想她是否在看他——因为只要她一言未发,他就不配抬头。

心跳像被按进泥里,压得闷,却还在跳。他呼吸得极轻,像怕扰乱这一瞬间的沉默。

跪着的时候,时间总会变得比平时更长。像是每一息都要先穿过羞愧与恐惧,才能走进下一步。

他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嘴唇动了两下,终究只是低下头,更低了一点。

她抬起眸子,那双极静,极轻,像是落雪未融前最后一层薄霜。

“不是这事。”她淡声道,“我叫你来,另有吩咐。”

他怔了一瞬,抬头那一刻,看见她眼底浮出一点银光——不是光,是倒影,是他自己,跪着的模样。

她将案上一物推过来,是一卷整齐叠好的道袍。青底墨纹,外层用金线缝出防邪符纹,一看便不是寻常内门弟子所着。

“换上。明日,随我下山。”她语气平稳,“浮岚宗论道大会,你随行。”

他几乎没有立刻接。

她忽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察觉他神色,忽而问:“怎么,怕?”

他回神,低声应道:“……不怕。”

她却没有接话,只从案边一旁取出一物。

是一枚灰白色的珠子,温润混圆,形状极规整,却仿佛不存一丝灵息波动。

“混元珠。”她抬手,将珠递来。

他下意识稳稳接过,触指即热。

那一瞬间,他指尖的神识仿佛被什么微微牵了一缕,珠身深处似有细光浮动,旋即归寂。他不懂那是什么,也不敢问。

“留在身上,可护你周全。”

她说得轻,语调却不容拒绝。

他应了声“是”,正要将珠收起,却忽然看到她袖口微滑——

一道极浅的黑痕浮在她腕侧,像是灵息反噬未消的痕迹。

她忽地低咳了一声,手指按在桌面,极轻,却止住了。

他想要出声,却见她已收袖,低头不语。

她的眉微蹙,片刻才松开。

“去吧。”她只说了这句,身下的素裙微微隆起,又坐回了原处。

他一路下阶,脚下的石板微湿,拂过的风也比往常更重了些。

夜色像水沉下来,铺满绾清峰四处的廊影与树隙,寂静得近乎无声。郁念行走间未发出什么响动,只有道袍边角掠过竹叶时偶尔的摩擦,提醒着他尚在人世,而非仍困于那镜海幻境之中。

他没有回头。

她让他退下,他便退下了。没有多问,也不敢多看。

可心底某个地方,却像被什么不轻不重地压住了一线。那是一种奇异的迟钝感,既非痛,也不是悔,只是说不上来的……沉。

他不是不记得幻境中发生了什么。

那一剑,他的确出手了。哪怕是在梦影之间,他真真切切地想要斩断那一道执念——即使那执念长着她的脸,披着她的衣袍。

他不能不想这些。他想装作忘了,可每每想起,她那咳声轻微却清晰,便像是一滴冷水沿着脊骨滴下,教人不能自控。

她没有责备他。甚至没有提起。

她只是叫他穿新袍,赐他法珠,淡然地说三日后同行。

从头到尾,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那更叫人慌。

他回到屋中,推门时微微用力,仿佛唯有声响才能将那份不安从体内震出去些许。

屋内静极了。窗扉半开,夜风挤入缝隙,吹乱了桌上的几页纸卷。红绳仍悬在床榻旁,垂落一缕,蜷伏在青砖地上,像是昨日未醒的蛇。

他将道袍放在榻角,又将那枚混元珠从怀中取出。

灯光下,那珠子无光、无纹,沉得像石。可他明明记得,在她掌心时,它似是微微发出一缕光。

他拿着它坐下,将它放在掌中,手心向上。

珠子一动不动。可他总觉得它不是死物。

他的心跳得极慢,每一下都像落进水里,沉得听不见回声。他忽而意识到——

他是在等它动。

他竟然在期待她留下的东西,有哪怕一丁点反应,能告诉他,她还在看着他。

这念头一出现,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珠,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那珠子突然凉了一瞬。

他指腹几不可觉地一颤,像是某种情绪透过灵息,从他心口回流至指尖。

他不知那是不是错觉。

屋外传来一声极轻的风铃响,是山腰风道转折处偶尔传来的音,绵而不碎,极难捕捉。

他望着窗,目光穿不过夜。

那红绳静静地垂着,风未动,它也未动。可他总觉得,它比从前短了一寸。

他起身拉上窗,转身时珠已被他握进掌中,紧紧地,不肯松开。

翌日清晨,她至窗前,将接过留光,注入灵气便负剑而行。

他未问,也未犹豫,只跟了上去。

浮岚山尚远,云海千层,一道剑光划过风界。

姜绾清立于留光剑上,白衣胜雪,发丝披落。她站得极稳,未开口,也未回望。

郁念紧随其后。

他本能地调整步距,尽量不触及她袍角。可御剑起势太快,风太烈,一道突风擦来,他脚下一晃,整个人被迫前倾。

他下意识抬手扶住她——原本只是扶住肩,却因身形惯势,一手贴上了她的腰侧。

那是一线极薄的温度,隔着道袍却仍能触感分明。她腰线比他想象的更细,更软。

他的手一触即收,却还是触到了。

不是躯体的柔软,而是那一刻,她因灵息波动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他甚至能感到她呼吸的停滞——极轻,却真真切切。

她没有推开他,自己反倒慌了,耳中风声震鸣,指尖像是灼伤般麻了半瞬。

她静默依旧,眼前只有一道白衣背影,线条冷利,身形极瘦。

他转手抵住她的肩头,风灌入衣袖,却怎么也抑不住自己突起的心跳。

混元珠就在心口,像是听懂了什么,轻轻一震。

温意从内而发,不强,却绕着心脉一寸寸绷紧。他手一抖,几乎以为那珠子开口了,说了什么他听不懂的话。

她仍未回头。

她的脊背极静,脉息藏得极深,他从她肩上传来的那点温度,冷得不像凡人,却又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

是风太冷,还是她本就在抖?

他不敢问,只能低头看着身下脚步不乱,下面的山川山海如心跳般渐疾渐远。

他用了好久才把心静下来。

远处浮岚山宫灯亮起,金钟三响,宫门大开,道童列阵,仙鶴腾云而上。

她收剑即刻落地,步伐极稳,只说:“贴近些。”

他听话地靠近,却也忍不住侧望她一眼。

她眉眼极静,唇色却比平时淡了一分。眼底有一点极轻的红,像是风中薄血未散。

混元珠暗暗发热了一瞬。

他跟在她身后,走入浮岚山门。

谁都没注意,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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