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尸沉入河底那日,我们趁着岸上人的慌乱,急匆匆地带着爷爷一起摇橹离开。自始至终小鱼只是蹲在船尾擦拭断剑,剑穗上沾着的龙血在日光下泛着幽蓝。而我把阿姐的衣冠冢从老柳树下请出时,树根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绸——正是六年前缚在她腕上的那根。

舟行了一日,月色升起时,我们选到了新的落脚之处。小鱼帮忙捧来带着水汽的鹅卵石,在岸边垒成小小的坟茔。我将装着阿姐遗物的漆木匣重又埋进了土里时。小鱼蹲在船头编完最后一截苇绳,起身时惊飞了篷顶的白鹭。

“这个给你。”

我解下脚踝上的铜钱串,红绳浸着经年的汗渍。那孩子真的好瘦,腕骨伶仃,绳结绕了三圈才堪堪系住。最末那枚带豁口的铜钱贴着他脉搏时,水面正泛起浅浅的漪。

“以后要多吃饭哦,你看你瘦的!”

小鱼歪头端详腕间铜钱,忽然笑出两颗虎牙:“名字,我想起来了。”他拿起蔑刀,在船板上笨拙地刻下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姐姐说,我这名儿是破碎的意思。”小鱼停顿了一下,突然抬起头,如猫咪般的眼睛亮亮的,“我要去找她!我一定会找到她!”

湖面上的水汽漫过他单薄的肩胛,将那些新旧伤痕晕染成水波纹。我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铜钱豁口,那是阿姐背我去医馆时磕破的。此刻红绳在少年腕间轻晃,恍如当年系在我病弱腕上的模样。喉间那句“留下罢”在舌尖转了又转,最终化作篾条断裂的轻响。

次日清晨,恰有北去荆溪的行船经过,船老大恰是爷爷的旧识,便放心地将托付给了对方。

我将用油纸包裹好的菱角干与一葫芦雄黄酒塞进他行囊,又掀开他的衣领观察了下他右肩的新伤:“你这伤口还没养好,睡前拿雄黄酒擦过后再睡。

船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又往他怀里塞包腌梅干和几钱碎银,絮叨声混着晨雾里的铜铃声:“找着人就回来,带你姐姐一同回来住……我……”

踌躇了一会儿,却还是将“在这儿等你”几个字吞进了肚子里。

船老大催促着要开船,小鱼倒退着跳上甲板。我则学着爷爷的样子,用豁口的陶碗舀水泼向船头——那是渔家送行的古礼,泼出的水花却在半空凝成北斗状。

船锚离水的刹那,一直躲在船舱不肯出来的爷爷突然从舱中探出身来,浑浊的眼珠映着破雾的朝阳:“找着人就回来!”这声暴喝惊飞了栖在帆索上的鱼鹰,羽翼掠过之处,桅杆上的咸鱼干叮咚作响如风铃,“这儿的菱角好,北边的菱角涩!”

小鱼立在船尾挥手,腕间铜钱串反射着碎金似的光。褴褛衣袂鼓成远帆。我望着他融进水雾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他学撒网,被渔线缠住脚踝也不喊疼。

新居的此处每在起雾时便颇像故地。爷爷补网的梭子常在晨光里顿住,老茧摩挲着某处绳结,那是小鱼打的结。

小鱼走后的第二天,我采菱归来,见得爷爷正蹲在檐下熏艾草,青烟裹着他叹气声。

“昨儿梦见小鱼那孩子,在龙脊滩剥菱角呢。”

我没有理睬,只是俯身将今晨采的菱码进竹篓,青玉似的菱角滚过船板,发出当年铜钱落篓的脆响。篾条缝隙里漏下的晨露,恰好打湿了藏在篓底的红绳。便是小鱼曾经在手里玩弄,跟着我学同心结的那条。

“这般伶俐的孩子……”爷爷扯断渔线,浑浊的眼珠映着粼粼波光,“待养大了给你做夫婿多合衬。”

在之后的日子里,这话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到后来每说一次便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像犯了癔症似的。我也跟着他笑,边笑边往他茶碗里添新炒的荷叶,看蜷缩的叶脉在沸水中舒展成船帆模样。

菱舟推开第十重雾霭时,总错觉雾里有人踏浪。有时是背着断剑的剪影,有时又变回初遇时浑身水藻的模样。最真切那次见他蹲在船头剥菱,抬头笑时眼底盛着碎星,待要应声,却化作水鸟掠波而过的残响。

半个多月后,白鹭自荆溪归来,带来了关于他最后的消息。只说他去了北边,到金陵寻人去了。

爷爷在次年谷雨的时候走了,我将他葬在了姐姐的边上。如今我仍摆渡在旧河道,载些采菱娘去对岸。姑娘们听闻我是从龙脊滩来,便总是爱跟着打听龙神庙的故事。

“听说当年有位星君下凡斩龙?”穿杏子衫的姑娘戳破水面浮菱,腕间新缠的五色线扫过我补丁摞补丁的袖口。

最年长的采菱娘啐掉菱壳:“我舅姥爷说是河神显灵!那夜他在苇丛里叉鱼,瞧见整条河都泛金光……”

“才不是呢!”梳双螺髻的小丫头突然举起半片黑色龙鳞,“前日我在滩涂捡到这个,货郎说上头星纹是屠龙的郎君留下的剑痕!”

我不理睬她们的吵闹,只是自顾自撑着长篙,任船头忽然撞散浮萍群,惊起几只水鸟掠过她们簪花的鬓角。

“妹妹怎么落泪了?”眼尖的某位采菱娘忽然注意到我眼角的湿气,我赶紧去擦。

“怕不是思春了吧!”翠衫姑娘撞了撞同伴手肘,“听闻那屠龙的少侠生得龙章凤姿……”

她们闲谈间不知怎么地扯到了我发间的木簪,直笑它老气,却不知莲苞里的相思子,早在那个满是晨雾的湖中心悄悄裂了缝。

不知又过了几年。每当菱角最嫩的时节,我都会多采半篓搁在船头。爷爷的旧蓑衣还晾在桅杆,淋了雨就重得像浸满往事。偶有鱼鹰停在篷顶啄食,啄着啄着便化作少年清瘦的轮廓,待要细看,又随月影沉进细碎的波光。

篾刀在船板上刻下的“支离”二字,早被晨昏的露水泡得模糊。刻在心上的他的印记,反倒随着岁月愈发清晰了起来。

总觉得他或许明日便能回来……

但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菱娘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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