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药箱的护士从人群中挤过,来给病房中的伤员换药,她隔着单薄的罩衣搓着胳膊,向身边的同伴抱怨着夜晚的寒冷。
“下场雨就降温这么多,齐空岛这边的天气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伊芙问坐在自己身边的桑琪丽。
“是有点反常……不过最近一年也有过类似的几次,有时明明是很晴朗的天,过一小会儿就会下雨。”桑琪丽小声回答。也许是因为父亲在身边,她怕羞,不太敢表现自己。
“出现这样的天气,一定是因为冷暖空气的对碰。”杜纳齐先生说,“咱们这里的空气很温暖,那么冷空气又是从哪来呢?”
“天上?”伊芙顺着他的话回答。
“对,在去年双月交替的某个夜里,凯提利一带的居民和森基其人都听到了巨响,听说雨窝港附近教堂的彩窗也被震碎了……那可是四个世纪前的古物,真够可惜的。有些人猜测是附近海上的某个大火山爆发了,但那时我刚好就在研究白蛛英的起源问题,所以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您认为,这声巨响和古代的那次崩塌有相似之处?”
“对,但我还是来晚了一步。”杜纳齐拿起身旁的木制拐棍,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方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了起来,他一边擦,一边说道,“比如说,那些盘踞在高岛上的遗族以及现在这古怪的天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要是咱们的军队最后能取得胜利,继续向上探索,直到拨开眼前这层层的迷雾,那是最好不过了——但真实的情况绝对不乐观,先不说咱们现在面对的会不会只是一群打头阵的喽啰,就算赢了这场仗,去到那云山雾罩的天顶,最后等待咱们的会不会又是一处人类无法深入的‘无垠地’呢?”
“只要能多进步一点,那也是好的。”伊芙说。
“还真是乐观,这样挺好。”杜纳齐先生点点头,又朝她笑了笑,然后拄着拐杖离开了值班室。“年轻人们,我出去抽烟。”在门口处,杜纳齐先生回头对众人说。
听到他说这句话,伊芙几乎可以用“肃然起敬”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这年头,能找到一个不在室内抽烟的人可真不容易。
但好巧不巧,老先生前脚刚走,克利多斯就带着一身烟味进来了,他手里还拎着个褐色的医疗箱。
“太好了,没想到你在这里。”克利多斯虽这样说,但他看他的表情却是一点也不意外,显然就是特地来找她的。他把手里的箱子放在伊芙脚边,对她说道,“我受了点伤,来帮我个忙。”
他的语气很平淡,也可能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当他伸出手臂时,伊芙被吓了一跳,他的袖子上都是深色的血,看样子伤得不轻。
伊芙皱起了眉,她从箱子里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他的袖口,“你这样还能去做手术吗?”
“问题不大。”克利多斯说道,“皮外伤而已,你们可别对别人说。”
“怎么弄的?”伊芙一边问,一边用清水帮他清理伤口附近的血渍。
“外面风大,有东西快被刮倒了,我去扶了一把,结果东西太重,就被砸了一下。”
“你可太不小心了,做事要注意安全,这边没了你可不行……”伊芙一边检查他的伤口,一边去摸腰间的施法书,结果却是摸了个空,“哎呀,我没带施法书下来,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不必了,就算不用法术,你也同样能处理好。”克利多斯说,“咱们尽量快点,外面还有事等着我去做。”
虽然在日常相处中,克利多斯总表现得吊儿郎当,但真到了紧要关头,他也是最负责任的一个,对此,伊芙最有感触——就像一位总是冲在战场最前方的战士,自他来到这里之后,医院里的氛围有了极大的转变,不仅是因为他带来的充足的人手和药品,更是因为他的干劲给了这些本地医护者“冲锋陷阵”的勇气。
伤口包扎好之后,克利多斯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箱子就先放在这里,一会儿我会找人过来取。”他走到门口,对少女笑了笑,“还有……谢谢你,伊芙。”
这场雨带来了许多不同寻常的东西……但又不仅是灾祸与温情。
不久之后,克利多斯的一个学生来到了值班室,取走了医疗箱。伊芙坐得太久,终于也有些昏昏欲睡了,于是便决定回去睡觉,可还没等走到楼梯处,就听见了外面传来了沉闷而响亮的号角声——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这种声音,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但伊芙和雨切知道,这是从哨岗传来的警报声,很可能是有敌人来入侵了。
她正犹豫是否该提醒医院里的人做点什么,就听见了克利多斯在大厅里喊道:“快!这里不能留人,都去楼上,把房间里的灯都熄掉,锁好门窗,注意布守……”
虽然还不清楚外面的情况究竟怎样,但克利多斯还是做了最谨慎的考量与安排,他让那些还能作战的轻伤员拿起武器,带领平民中的青壮年布守在大厅及几个主要入口处,又另外派人在楼上观察外面的情况,以防有敌人从病房又或后院的窗户突入,医院里缺少武器,许多人只能挑一些顺手的农具和棍棒来用,但饶是这样,他们也表现得相当积极。
其余的平民与医务人员被疏散到了楼上,另有一队人在通往二楼的拐角处防守,由于人手不够,他们决定用一些旧家具封住另一处外部楼梯的路口,以此来减少可能的进攻路线。
原本还很吵闹的大厅里此时噤若寒蝉,那些不明状况的人看到其他人的动作,也终于开始紧张起来了。
如此兴师动众地布守,到底算不算小题大做?
或许不算。据那些伤兵们说,这很有必要的,而且部署得越周密越好。并非是对外部守军的不信任:看看这些人身上的伤就明白了,那些敌人绝不好对付。虽然在体形和魔法方面,侏儒并不如人类,但它们却总能出人意料地找到那些看似坚固的薄弱之处,给人类造成不小的损失;也正因如此,人类对上这些侏儒,其实并不如预想中的那么有优势,反倒是劳心劳力,稍有错漏便会功亏一篑。
在医院内部的布守期间,又陆续有一些从外面跑来避难的平民,守卫者把他们放了进来,并询问他们外面的情况。这些平民说,守军们在城寨外围和它们交战,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看起来目前的局势还是大致可控的。
能稍微了解到一些外面的情况,众人的紧张情绪也终于有所舒缓。
守卫者们部署在楼道里最暗的角落,一切议论和谈话声都停止了。在帮忙疏散民众之后,伊芙决定去顶楼取回自己的施法书,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当她和雨切走到四楼时,却听见某个房间里传来了呼救声——是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声嘶力竭,显然是遭遇到了十分严峻的情况,于是,两人对视了一眼,决定先去声音的源头探查情况。
楼道里的光线只够勉强视物,以防万一,在出发之前雨切将艾尼叶的佩剑交给伊芙用于防身。两人一前一后地向着三楼走廊东侧行进,雨切走在前面,没有使用照明魔法,以免暴露己方的存在。而在短短的半分钟时间里,呼救声似乎已经变成了惨叫,听着实在是让人难安;伊芙扯了扯雨切的衣角,想让他再走快一些,但雨切却并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依旧不急不缓地向前推进,他留意着每一个经过的房门。
从楼梯间走到声音的源头处,路程并不算长,但又如此的难捱。
三楼的病房里平时只住着一些轻伤员,而除了病房外,这里还有医护者和学生们的宿舍,雨切这段时间便是和克利多斯的学生们住在一起。今晚情况特殊,为了抵御外敌,三楼的伤员和工作者都去楼下帮忙了,这里没留多少人。
走廊里恢复了平静,但刚才那摄人的惨叫声仿佛依旧在耳边回荡……也许,这声音的主人已是凶多吉少了。
再靠近一些,雨切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停下了脚步,伊芙也配合着他的动作,略微放低了姿态,她一手握剑,又用另一只手的袖口托着剑脊,以防这利器碰到身旁的墙壁发出响动。不知不觉间,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朦胧的金月透过湿漉漉的窗子,在地砖上留下蠢动的影子,两人潜伏在墙壁的阴影之下,静等猎物的出现。
她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响动,不知是从前方的哪一扇门后出现的,那声音就像是动物在用利爪在门板上反复抓取,也许是在试着开锁。
未知会令人恐惧,而等待的过程更会放大这种情绪。伊芙心中焦急难耐,但她也在尽量克服——即便是在面对亚特美尼巨人时,她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终于,随着一声合页的轻响,一个黑色的、矮小的遗族身影出现在走廊之中,它在黑夜中它发出一声喘息,深色的液体从它身上滴落。它手持着杀人的凶器。
它转过身来,看不清面部,但它的眼睛像是在发光,幽绿色的,就像狼。
瞧,它朝这边看了。
伊芙突然意识到,这些异族很可能是具备夜间视物的能力的,为什么所有人都先入为主地认为它们不能呢?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从心头涌起,她猛地回过头去,看向走廊中相反的方向。也就在这时——一个灰白色的影子出现在了她身前不远的位置,正以几乎难以看清的动作窜到了她的面前。
冷不防地看到了这一幕,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在逆流,大脑一片空白,然而,长期的训练和从实战中得来的经验却容不得她在这时愣神,下意识地,她握紧剑柄,向这来袭的影子挥出一剑,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于是,这企图在背后偷袭的侏儒便被连人带兵器一起削成了两截。
雨切因为身后的动静而分神了片刻,他见伊芙没有受伤也就放心了,可等再回过头时,另一只却已逃之夭夭了。
被斩杀的侏儒虽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但依旧扑到了她的面前,一部分残肢撞在了她的白色裙摆上,留下了一摊黑紫色的血迹,不过,此时裙子的主人却没留意到这一点,她还在看着地上侏儒的尸体发呆。
雨切念了个咒语,照亮了这边的走廊,随后他们又检查了那间出了事的屋子……屋子里的状况实在是惨不忍睹,墙壁上满是飞溅的血液,地上躺着两具被钝器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冰冷的空气从破碎的窗户吹入房间,却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血液和内脏的腥臭味,看到如此压抑而恐怖的场面,伊芙只站在门口,不再敢继续深入了,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嗡鸣。
“你去楼下通知克利多斯,让他们分点人手上来,记得提醒他们开灯……速度要快。”她对雨切说。
“你准备一个人去楼上?”雨切不放心她,“楼上可不见得安全。”
“没关系,‘偷袭’就是这些侏儒最大的能耐了,如果它们敢出现在我面前,那我就解决掉它们。”她说。
雨切知道,时间紧迫,自己应该尽快做出决断,他紧皱着眉头,却又不自觉地去回想刚才的状况,心中满是痛苦与愧疚。
也许该劝她先和自己下去,然后再一同去楼上,但这样一来又要耽误很多时间……局势瞬息万变,考虑到伊芙的魔法能力,她能起到的作用自然不用多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当然要快点拿到施法书。
雨切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她的说法去做——毕竟,她才是主人。
“等汇报好之后,我马上过来找你。”雨切说。
伊芙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她裙摆上的血迹十分扎眼。
两人回到了楼梯口处,然后分头行动。
在经历过刚才的危机时刻之后,伊芙反而感觉心里轻松了不少。她回想着刚才的情形:那侏儒持着利器,向着自己扑来,若自己回头时再慢上一拍,恐怕就要遭殃了。
她又想到,要是自己死在了这里,这件事会怎么汇报呢?在圣丰岳那边,这该算是一件大事吧,想到这颇有戏剧性的一幕,她突然有些想笑——哈维因的女儿,若是在阵地的大后方被丑陋的侏儒偷袭致死,实在是死得随意了一些。但随后她又想到,如果南芬听闻了自己的死讯……顿时,她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也不敢再去想了。
走在顶楼的走廊上,有雨切的照明魔法悬在头顶,这让她安心了不少。她试着抬了抬自己拿佩剑的右手——先前那一击用力过度,手都有些脱力了。
伊芙不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艾利安·奥诺矛兹把这件事写进了圣丰岳的史书之中。
毕竟,她这一挥不仅斩断了从身后偷袭的异族和它手持的武器,还在走廊的墙壁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女仅凭蛮力做到的,而非更善用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