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恩默听说有上级长官找自己,开始时还以为是负责后方营地的拉多夏,但到了目的地时却看到这位将领站在帐篷外,并说来找他的另有其人。
一进帐篷,爱恩默就看到了坐在桌子后面的少女——一年多不见,她的头发剪短了一些,样貌和身材也比之前成熟了不少。女孩儿就像花儿一样:你总看着她,却迟迟不肯绽放;再一不留神,却又变得鲜活而诱人。
在今天更早一些的时候,爱恩默确信自己已经和她碰过面了。看她穿着一身裙装,走路时闲庭信步,倒是不同于上次,是作为见习骑士来执行任务的……大概只是来这里观光的吧。
这女人难道不知道,以她现在的容貌和穿着在这里招摇过市,对那群年轻的士兵来说是有多大的诱惑力吗?爱恩默不禁腹诽。但在看到她胸前的那枚紫荆棘胸章时,他原本轻蔑的神情却又变得复杂了几分——在之前碰面时,她可没有佩戴过这枚胸章,爱恩默对此十分确信。
所以他叹了口气,说道:“伊芙小姐,如果你是为了之前的事特地来找我的,那我的确该和你道个歉,我那时并不了解你的身份,所以行为上才显得冒昧……”
“不必客套了,我来找你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伊芙拜了拜手,打断了他,“刚才我在外面碰到了你,就有些好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就去问了你的长官利克蒙诺,结果,他却和我说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爱恩默看着她,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却阴晴不定。
“看来你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伊芙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还愿意留在骑士团里,回沸蒙不好吗?”这次有雨切作为护卫在身旁,她说话也不算客气。
“没什么原因,这是我的私事。”面对她的质问,爱恩默沉着声音说。
“私事?你还是再想想吧。”伊芙冷笑了一声,“你年纪看着也不小了,说起话来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爱恩默听到这句话,心中就升起一股怒意,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爱恩默,就算你瞪我,我也不怕你。我听说你在骑士团里待了也有四年了——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你呢,伊芙小姐,你杀过?”爱恩默并不回答她,而是说道,“咱们两个站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至少我走在路上,不会像你这样讨人嫌。”伊芙回敬道。
她其实也有想过靠话语来激怒爱恩默,如果对方想动武,那就能名正言顺地让雨切揍他一顿,而爱恩默虽然生气了,却一直没敢动手,伊芙实在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胆小的一个人。
爱恩默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当然是不敢动手的,他知道眼前这女人的背景大得很,各个地方都有人脉,况且就算动手,自己也打不过她。
于是到了最后,这场对话也终于不欢而散,伊芙认为,以爱恩默目前的态度,实在是难以与他沟通,更别说是规劝了。她只好对利克蒙诺说,自己会想办法向圣丰岳及逻各斯院反应这件事的,可能是写信,也可能是找人代为转达——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这件事实在是让人扫兴,所以在和利克蒙诺谈过话之后,她就决定打道回府了。
在回来的路上,雨切对她说道:“很难想象,这样的人要是在逻各斯院当了官,会是个什么场面。”
伊芙停下了脚步,她并不觉得雨切只是随口一说,“你是觉得,爱恩默的家族送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以后方便他做官?”
“很有可能。”
“我虽然也想过这个可能,但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伊芙小声说道。
“看看拉多夏就知道了——又有谁在意呢?”雨切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真没救了。”伊芙回头看了一眼军营的方向,不免感到有些丧气。
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城寨这边也不算太平,从前线送来的伤兵数量正在增加,克利多斯与他的学生们为此忙得不可开交;但后来又由于新一批伤兵们的状况看起来不太正常,为保护学生们的安全,克利多斯便将这些疑似有中毒和感染症状的伤员单独隔离了起来,只由他和几个富有经验的老同事负责看顾和医治。
死去的士兵是由军队负责抬走的,他们把这些尸体送进矿业公司的一间空仓库里,用纹印来降温,但这样做的效果又实在有限,只能隔三差五地送到城寨外的空地上烧掉,后来死的人多了,索性也不往这边送了,就直接送去事先挖好的土坑里先埋起来,等以后再想办法……要再这样下去,附近的树都砍光了也不够烧的。
如此惨烈的情形,伊芙看在眼里,但又无能为力。死去的士兵里有少部分是克利金人,其余的则是联合体国家的民众,他们大多是森基其、安略亚和库吕卡利亚人,伊芙也和这些人说过话,知道该怎么分辨出这些样貌大差不差的岛屿人:森基其人几乎都是门哈罗亚信徒,当他们无事可做又或是感到痛苦的时候,便会拿起那些随身携带的宗教饰物,开始唱歌或祈祷,他们性情大多温和,在治疗时也很积极配合,几乎是医生理想中的病人;安略亚人身上总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因为在他们的习俗里,通常会使用某种从鱼类腺体里取得的香料沐浴身体,这种香料味道浓烈,造型如珍珠一般浑圆,安略亚人对这种东西非常着迷,不仅会把它们作为装饰物佩戴,还会将它嵌入某些“奇奇怪怪”的部位以增进快感(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害臊,甚至还很自豪);库吕卡利亚人又称“渠恰”部落人,他们的额头处总少一块头发,听说那是故意剃出来的,为的是可以把一块椭圆形的宝石挂饰绑在那片空缺处,这也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习俗,听他们说,在当地部落的传说中有一对兄弟,由于弟弟过于嫉妒哥哥额头上的酋长宝石,便在外出时杀害了哥哥,抢去了他的宝物和佩刀,至此之后部落里便流传下了一个规矩,那就是不论打猎还是远足,只要离开了部落就要将宝石留下,这样既不会遭人觊觎,也不会被看出身份,正因为这一条规矩,伊芙没能在齐空岛看到这些库吕卡利亚人佩戴宝石时的样子……另外,这些人说地方土语时的发音也很奇特,听上去就像是在吃东西时吧唧嘴儿的那种声音。
这些人之中有一部分还是当局以保卫国土的名义而召集来的民兵,他们乘着联合体国家的风帆战船来到这里,身上总带着朴素而乐观的气质,即便身负重伤又或死去之时也大体如此。
还记得刚来到这里的那会儿,她对死去之人还抱有一丝胆怯和敬畏、以及些许窥探般的好奇,但如今,再度目送那些被运走的士兵的尸体,伊芙的内心似乎也不再有多少起伏了——不过也有例外,就好比在某具尸体上辨认出了自己曾精心包扎过的绷带。克利多斯以前还开玩笑似的评价过她的手法,说她包得很好,但是太慢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忍不住去看他们,但即便是分辨出来了什么,也只会让人感到更加难过。
那些见过的人与说过的话,似乎都不再有温度——是不是只有人类自己在看到同类的死亡时,才会表现得如此顾影自怜?
又一天夜里,岛上下起了暴雨,外面电闪雷鸣,伊芙被这声音吵醒后,又听到外面隐约有人的叫喊声,拨开窗帘隔着玻璃看外面,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于是她便换了身衣服下楼去看。
楼道里灯光昏暗,只有两个值班的护士手持提灯站在门口处朝外张望,带着水汽与喧嚣的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楼道里,雨水淋在台阶上,水流肆意流淌,雨滴溅起的水泡,从远处又传来人的骚动……这些细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令人感到心烦意乱。
一个护士说,外面的营地帐篷被水淹了,医院里的人都跑出去帮忙了,等一会儿可能会把人往医院里转移。
“所以,别去管他们了。”这护士的年纪很大,差不多快有五十岁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疲倦,“回去睡觉吧,记得把门锁好,过一会儿这里就要来人了,乱得很。”
“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伊芙问她们。
“没有,有他们就够了。”护士的声音里带着不耐烦,但同样也能听出她对后辈的关爱。
伊芙找不到事做,但也不想回房,于是护士们就让她先去值班室坐,不多时,雨切也过来了,他在楼上找不到人,便又下楼来找。
这场雨似乎有越下越猛的势头,豆大的雨点接连不断地甩在值班室的窗户上,寒气透过窗缝渗进了屋子,冷得有些不太寻常。
过了一会儿,医院的大厅里陆陆续续地开始来人了,走廊里吵闹得很,几乎没人能睡得着觉,一些轻伤员甚至也都跑到走廊上三三两两地闲聊了起来。
不久后,外面人满为患,桑琪丽和她的父亲来到了值班室,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老先生,这老先生名叫杜纳齐·戴南乔多,近段时间与桑琪丽的父亲同住一个房间,听说是一位历史学者,来这里是为了做实地考察,可不巧的是,他在多弗伦戈下了船之后才听说这边发生了战争,但最后还是决定搭船来这里。
“历史的实地考察,与考古有什么区别呢?”伊芙问他。
“考古更像是寻宝,而历史……更注重人文方面,做考察,有时候也是为了甄别。”杜纳齐先生回答道,“打个比方,原冬纪年的第四十七年——也就是差不多两千五百多年前,有一位诗人写了一首诗歌,名叫《灰烬高炉》,上面提到过一种植物,名叫‘高阁丁’,你可以把它当做是白蛛英的原始品种,这首诗歌几乎现在能找到的最早提到过这类植物的文本,但后来我发现实事并非如此……它虽然很出名,但其实却是伪造的,它诞生自古弗兰托时代。”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因为在两千五百年前,羽地并不存在任何品种的白蛛英,人们都知道白蛛英可以把种子散播到极远的地方,却不知道它们其实并非是羽地原产。在一千八百年前,一场大崩塌造就了这片结构独特的岛屿,至于为何能断定崩塌的具体时间,那是因为这场崩塌所造成的震荡在不同国家的历史文献中都有过记载:它被记录为强风、巨响以及地震,距离崩塌中心地带的远近不同,文献中记录的内容也不尽相同,虽然当时的人并不清楚这些现象从何而来,但通过这些忠实的记录,我们的确可以推断出崩塌的位置大致在哪——而且,也就是从那之后,关于‘龙’的记载就多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龙的大规模出现与这场崩塌有关?白蛛蒲公英也是从齐空岛上飘落到羽地的?”
“对,那时,齐空岛从一个世界坠入到另一个世界,可能那边就是某一类龙族原本的家园,但由于不知名的原因坍塌下来了,而这些异界植物的种子也随着天地的崩塌而漫天飘扬,被强大的气流吹得到处都是、遮天蔽日,像云一样飞在高空……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杜纳齐先生描述得很是生动,就仿佛他也是这次大事件的亲历者一般。
想到那些张牙舞爪的蒲公英在空中不停地扭动,伊芙不禁打了个寒颤。
“然后呢,结果历史研究最后又变成了考古研究?”
“也可以反过来说,齐空岛的大崩塌是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通过各个国家对于同一件事的记录,便能够弄清楚很多问题,可以以此锚定时间点,大致推算出古代各个地区的历法规律,从而将不同国家的历史事件依次理顺,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又比如说——你知道在这之前,某种植物不可能出现在羽地,便能够把《灰烬高炉》以及同类的文献归到正确的历史时间段上,由此又会得出古弗兰托语并没有咱们想象得那么古老——研究历史就像是在用过去的文献来拼出一块地图,再用‘逻辑牌’胶水将它们粘在一起,但如果拼图正面的图案模糊不清,那就不妨将它翻过来,或许其背面的纹理会更加明朗,你把它们拼凑起来,赫然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考古学。简直就像是在作弊一样。你看,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