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仿佛是某种被剥了皮的白,一直在颤,像雪堆里藏着火,随时会烧起来。
郁念站在镜林前。
地面是银白石板,铺着不落尘的雪,脚印踩下去便会慢慢抹平,像这幻境本就不许人留下痕迹。
树,一棵棵立着,无叶无枝,全是乌黑光泽的树干,每一道都能照出人的影,微微扭曲。林子不大,却透着一种极不自然的沉静感。
他心里发怵。
不是怕,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像有人在盯着他,又像他正站在某种“她”的注视之下。
但他知道——她现在不在这里。
她说过,试炼路上她不会出现。
郁念深吸口气,握紧那把混发着流光通白气息的剑,一步步走了进去。
第一棵镜树边,他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影像里的他低着头,像是跪着,脖颈处的红绳深深陷入皮肤,几乎快要嵌进骨头。
他皱了皱眉,往旁边退一步。
第二棵镜树倒影中,他站着,神色平静,可红绳变成了锁链,从脖颈拖到脚踝。
“幻觉……”他低声说,“不是真的。”
可心跳还是乱了。
他回头看一眼,林子没有动,风也没有,红绳安安静静缠在手腕上,没有勒紧,也没有发热。
她不在。
他重新提气,走入林中深处。
脚下的雪突然多了一层,踩上去软得厉害,像陷入一种不愿醒的梦境。
忽然,四周镜子一齐亮了。
所有镜面里,都是他。
只是,那些他不是现在的他,而是无数“被控制、被看穿、被引导”的他。
——被她说“乖”的他。
——被她吻过额头、牵着走、压在怀里的他。
——梦里哭着求她别走的他。
他站在其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他:你早就回不去了。
“你不是想自由吗?”
忽然间,所有镜子里的人都抬起了头,一起开口。
“你以为她真的放你走?”
“你以为你能独自下去吗?”
“你以为你还能活得下去?”
那声音不是她的,但比她还冷。像从他自己骨缝里爬出来的,带着一丝恨,一丝笑。
他的指节紧握,寒意从掌心渗入骨血,那柄沉睡已久的剑在他身侧微微震颤,如感主人心乱。
他明知这是心魔幻象,却在片刻之间生出动摇,那一瞬的软弱,仿佛万丈深渊,无声将他拖曳。
忽然,他咬紧牙关,喉间一声低吼如怒雷炸响,骤然拔剑而出,剑光如霜雪倾洒,划破虚妄,将那软语温言顿时斩作满空破裂碎片。
他肩头微颤,仿佛仍残留着镜中的那些气息与低语。
郁念后退两步,剑脱手落地。
他想说“不是我想的那样”,可喉咙干涩,嗓子发紧。
“你骗不了我们。”
“你连你自己,都不敢信。”
忽然间,镜子同时破碎。
碎片四溅,围成一道光阵,红光从碎片缝隙间渗出来,精准落在他腕上的红绳。
那红绳轻轻一收。
不是剧痛,不是扼杀。
是警告,是召唤。
也是——惩罚。
郁念脸色一变,跪倒在地,额头碰地那一刻,他终于听见她的声音。
“念念。”
她没有出现,只是唤了一声。
可那一声,比梦还轻,却比所有幻象都真。
他指尖发颤,几乎立刻用近乎卑微的低声回了一句:
“……我在。”
幻境无风,可他整个人像被冻住了,红绳不再收紧,只是缠住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同步着。
他伏在地上,闭着眼,嘴唇抖了两下,才低低吐出字来:
“……对不起。”
那句话落地,他低头喘了一口气,像从喉咙里吐出刀片。
“郁念?”
雪光照得他睫毛发亮,他眼没睁,全身却像慢了一秒才回神。
那道身影时而闪烁。
郁念正跪在一地碎镜中,手指扣在雪里,掌心发红,红绳绕着他腕骨半圈,像刚刚才被勒紧,又松了。
“郁念。”她停住脚,声音有些急,“你受伤了?”
他没有抬头,指尖却轻轻抠紧了掌心。
那声音太温软了,一瞬间竟让他误以为是……她。
陈咏枝看到郁念在发抖,呼吸不稳,眼角微红,却一声不吭地跪着,好像在等什么,又好像根本不想醒。
她不敢靠得太近。
那红绳太醒目。
“你怎么了?”她声音压得更低了。
郁念动了动手指,像是要起身。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扶着碎镜缓慢站起,指尖沾了雪,袖口溢出一小抹血色。
“我没事。”
他说得很轻,像怕打扰谁,又像只是应付。
那道影子站着,片刻后才走近一步:“你不必逞强。”
郁念下意识退了一步。
动作极快,像触电。
她一怔。
郁念没有解释,只是低声道:“别碰我——”
声音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了。
那语调太快、太重,像是被谁从背后扯了一把。
郁念眉心轻皱,似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与你无关。”
他低声道。
“是她吗?”她声音轻了,语气却有些僵。
他没有回话。
只是伸手理了理衣袖,把红绳重新压入袖口,看不见了。
她看着那动作,心里一沉。
女孩站在那里,看着他抬手,想拂去肩上的雪,却又顿住了。
指尖悬在肩头,停了一息,又缓缓放下。
那一瞬间他明白,他不是怕自己,而是怕手势错了,方式错了。
怕不是她。
她站着没动,眼神却明显变了。
郁念低头不语,红绳贴着他腕骨微热,像是听到了这句话——又像在认同。
“你...还好吗?”她试图打破那一瞬的冷场。
“够了。”
郁念语气微顿,眼神没抬,但话语打断极利。
他并不激动,但却是整段对话中第一次出现压线反应。
每一个字落下时他的脖颈和心脏都如同刀绞般地疼痛。
那抹身影像是愣住不动了。
他垂着眼:“你说的事,我不想听。”
雪忽然落大了一些。
他只是低头,安静地系紧了袖口。
再抬头的时候,那道身影竟然消失了。
是幻境...还是现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雪落得更密了。
他抬手想理理发,指尖刚碰到鬓角,忽然停了。
她总是从他左侧动手,他刚才……却是从右边。
他顿了几秒,缓缓改了方向。
红绳在他袖下微动一下,像谁轻轻应了一声。
他低头,把袖子拽得更紧了。
出了镜林,雪忽然停了。
风也收了,只剩下一地被踩乱的雪痕,还有他袖口落满的、未曾抖落的白。
郁念走得极慢。
不是累,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试炼的路径本不清晰,只有灵息引导出一线痕。他依着那线走着,走进一处雪湖。
雪湖极静,水面结着薄冰,泛出雾蒙蒙的光。湖心一座亭,影子若有若无。
他站在湖边,忽然觉得耳后有风。
可他回头,四下无人。
红绳贴着他腕骨,一动不动。
没有收紧,也没有热起来。就像——真的没人看他了。
可他越看它不动,心就越沉。
他想试一试。
他后退一步。
红绳无反应。
他又退一步。
还是没有。
他忽然就想笑。
可他笑不出来。
像是被人放出来了,却不知道去哪;像是挣脱了锁链,却发现脚早已不听使唤。
“你在哪?”
他低声问了一句。
没有回应。
风忽然灌进来,从湖心方向刮来,吹得亭柱微响。
他下意识捂住红绳。
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跑,只是怕它突然动。
他在湖边站了一阵,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
“念念。”
极远处,一道极轻的声音,像是贴在他耳后说的,又像是在他脑子里响的。
他猛地转身,身后只有冰面。
可红绳在那一瞬微微一动,像谁拂过了他手背。
他没来得及看清动静,就下意识低下头,把红绳攥在手心。
冰凉、细软,像她掌心落过的雪丝。
他不确定是不是幻觉。
可那一瞬,他的身体先做出了选择。
他缓缓跪下了。
没人在他身后,也没人强迫他。
他自己,跪了下来。
那是某种极自然的动作,就像一只被养惯的兽,在意识到没人看它之后,也要蹲下来等命令。
他低头,手指轻轻绕着红绳结尾打了个结,动作极慢。
他不是不想松开它,只是……他不知道,松开以后,手该放哪。
风吹乱他发尾,一缕缠在红绳上,像她曾经俯身替他束发的动作——极慢,极近,极危险。
他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远处庭中,一枝梅落。
睁上眼的那一刻,周遭又如混沌劈日般重塑了色彩。
淡淡梅香顺着风缝逸出,在檐下结了一层几不可闻的冷意。
他立在门前,掌心贴着衣袖微湿,抬起手,却又停在半空。
指节僵着,离门板还有两寸的距离,仿佛再动一下,就会扰乱那人清冷无波的气息。
她的气息还在,藏在门后,薄而沉,像拂在识海深处的一层绸纱。
他太熟悉了,每次靠近,她不必开口,他就能感觉到呼吸滞了一瞬。
那一瞬,最怕。
她若是责他一句,他还能跪下、认错、听训。可她若只是不理……他就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风吹得檐角铃铛叮然作响,像是提醒他再不动,天就黑了。他抿了抿唇,想举指轻叩,却又怕打扰了她。
门后无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鞋尖蹭在石阶缝隙上的泥,像个偷书被抓的小童。
他懦懦地收回手,手指在衣侧无声绞紧。
细绳贴着他腕骨。
什么都没说,却像已经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