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民袭击税吏,焚烧粮仓——用你的剑恢复秩序。”
她没有抬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钉在她的后颈上,像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他们用的可是农具和鱼叉?”雷德的声音冷不丁从阴影里刺出,带着一丝嘲弄。
赛门·霍克没有回答。
一名同僚低声嗤笑:“面包模具也算武器的话,我祖母能颠覆王国……”
莉维娅的指尖在剑柄上收紧。
贫民窟的空气里飘着焦糊味和血腥气。
所谓的“暴民”不过是面黄肌瘦的农民,他们手里攥着鱼叉和锄头,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绝望。地上散落着折断的农具,几具尸体横陈,血渗进干裂的泥土里。
一个老妇人摇摇晃晃地冲了出来,手里举着一块面包模具,木质的表面刻着麦穗花纹。她太虚弱了,连农具都拿不动,只能用这个——这个本该用来烤出粮食的东西——当作最后的武器。
一名骑士抬脚踹向她。
莉维娅的剑猛地抬起,又僵在半空。
老妇人跌倒在地,模具从她手里滚落,沾满尘土。
莉维娅的视线钉在那块木头上,一瞬间,她想起了养母的遗物——同样的花纹,同样的触感。
(如果秩序保护的只是教会的粮仓……)
她的剑锋偏转,猛地劈向粮仓的铁锁。
“走!”她低吼,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锋刮过所有人的耳膜,“别回头!”
人群愣了一瞬,随即四散奔逃。
远处,教会执事正从粮仓里搬出贴着赈灾封条的木箱,封条崭新,可箱子的缝隙里,金币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屠杀后的废墟里,莉维娅独自站着。
她的剑尖滴着血,一滴、两滴,落在地面上,溅开的形状像扭曲的圣徽。
(养母死的那天,暴民手里也有面包模具……)
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她没去抓。
远处屋顶,一道黑影无声退去——教会的密探,像秃鹫一样盘旋在战场边缘,等待汇报她的每一个破绽。
她缓缓收剑入鞘,金属摩擦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我的剑……到底在守护什么?)
剑尖的血滴在贫民窟的泥土里,莉维娅突然僵住——地上碎裂的面包模具纹路,竟与养母的蜂鸟模具一模一样。
(那个被踩碎的午后...)
记忆如铁锤砸向太阳穴。她踉跄扶住粮仓墙壁,指甲抠进木缝,仿佛又变成地窖里那个数着呼吸的小女孩。
木匠铺的松木香突然淹没血腥...
木匠铺里飘着松木的清香。养父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教她握紧刻刀。
“规则是——先画线,再下刀。”他笑着说,木屑沾在他的胡茬上,“就像秩序,得先有框架,才能不乱。”
她刻歪了,玩具兵的脸歪歪扭扭的。养父却哈哈大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下次会更好。”
隔壁面包坊的香气飘进来。养母掀开烤炉,金黄的蜂蜜面包冒着热气。
“规矩就是家人先吃。”养母掰下一块,吹凉了塞进她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莉维娅眯起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暖烘烘的。
(他们从没说过“女儿”这个词,但莉维娅知道,这就是家的感觉。)
马蹄声撕裂了深夜的宁静。
养父一把将她塞进地窖,最后摸了摸她的脸:“活下来…但别学他们的活法。”
地窖的门关上前,她看到养父抓起木匠用的斧头冲了出去。
透过缝隙,她看到——
养父的胸口绽开一朵血花。长矛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他钉在了未完工的玩具柜上。血顺着木纹往下淌,滴在那些歪歪扭扭的玩具兵上。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不敢哭出声。)
地窖的缝隙透进一缕血色的晨光。
莉维娅蜷缩在潮湿的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外面传来木头碎裂的声响——暴民正在砸开面包坊的门。
男人的狂笑混着女人的尖叫,平日里照顾她的邻家姐姐被一堆不认识的陌生人撕破了衣服,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尖叫变成了后来的呜咽,最后是无声的绝望。
她透过缝隙,看见一只沾满面粉的手抓着养母的蜂鸟模具。
"就这破玩意儿?"
木质的模具被摔在地上,蜂鸟的翅膀"咔"地裂开。一个肥胖的男人踩上去,靴底碾着花纹:"找粮食!把地窖撬开!"
莉维娅屏住呼吸,往后缩了缩。地窖的门闩在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突然,外面响起惨叫。
"敢咬我!这老东西——"
铁器砸碎骨头的闷响。片刻后,有什么重物倒在她的头顶上方,温热的液体顺着地窖门的缝隙滴下来,落在她的膝盖上。
(是血。但不是养父的。养父的血已经冷了。)
时间过去了一天,饥饿像把钝刀,慢慢刮着她的胃。
地窖里只剩半块长满绿霉的面包。她小口啃着,霉菌的苦味让她干呕,但吐不出来——胃里早就空了。
外面安静了许多,偶尔传来拖拽尸体的摩擦声。
黄昏时分,她看见两个男人为半袋面粉扭打。
较瘦的那个突然掏出小刀,捅进对方的眼窝。
"我的!都是我的!"
获胜者癫狂地笑着,把面粉倒进嘴里,呛得满脸是血。他趴在水沟边呕吐时,背后走来第三个男人,抡起铁锤砸碎了他的后脑。
莉维娅数着呼吸。
(养父说过,做木工要数到十再下刀。但现在她数到一百,外面的杀戮也没停。)
马蹄声惊醒了她。
教会骑士的银甲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痛。他们踢开尸体,径直走向征税箱。
"少了三枚银币。"领队的骑士翻检钱箱。
"肯定是暴民拿的。"另一个骑士用剑挑起婴儿的尸体抖了抖,"要剖开找找吗?"
莉维娅的喉咙火烧般疼痛——她已经三天没喝水了。
当骑士们拖着税箱离开时,她看见一只野狗溜进广场,开始啃食养父的手。那只手还握着给她的玩具兵。
(锁链。她突然想起养父工具架上的铁链。如果有锁链,狗就咬不到...如果有锁链,人就...)
地窖门被掀开的瞬间,刺目的阳光里,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
野狗叼着玩具兵跑远,而养父做的蜂鸟模具,早就被踩成了碎片。
教会的人发现她时,莉维娅已经不会说话了。
他们撬开地窖的门,阳光像刀子一样剐着她的眼睛。有人拽着她的胳膊往外拖,靴底踩过干涸的血迹。
"活的。"那人说,语气像在清点货物。
她被扔进孤儿院的石屋。床板散发着霉味,比她养父木匠坊的刨花难闻一万倍。
藏在衣服夹层里的刻刀硌着她的肋骨——那是养父最后塞给她的东西。
(刀柄上还沾着血,不是养父的。是那个想撬地窖门的男人,被她隔着门缝刺穿手掌时溅上的。)
深夜,等巡查的修女脚步声远去,她摸出刻刀。
第一笔下去,木屑飞溅。
(她想起养父教她刻木头时说:"先画线,再下刀。")
可现在的世界根本没有线。
刀尖深深扎进床板,划出歪扭的刻痕:"没"——
手指在抖。不是害怕,是饿的。孤儿院的第一顿饭,她全吐了。
"有"——
门外传来惨叫。新来的男孩想逃跑,被铁链拖回来打。锁链哗啦哗啦的声响,像野狗在啃骨头。
"锁"——
刻到一半,刀尖突然打滑,划破她的虎口。血珠渗进木纹,像那天从地窖门缝滴下来的东西。
(她愣了下,随即更用力地刻下去,仿佛疼痛能让她清醒。)
"链"——
脑海里闪过暴民撕咬的画面,闪过教会骑士踢开尸体的银靴。
“的人"——
刻这一笔时,隔壁床的女孩突然啜泣起来。莉维娅僵住,刀尖悬在木板上。
(如果被发现,刻刀会被没收。如果刻刀没了,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那个女孩只是翻个身,又睡了。
"比"——
她的指甲缝里塞满木屑,稍一动就钻心地疼。可这点疼算什么?养父被长矛刺穿时,该有多疼?
"野"——
窗外月光照进来,她看见自己脏兮兮的掌心。三天没洗的手上,还粘着面包坊的面粉,现在混着血和木头渣,像具腐烂的尸体。
"狗"——
最后一笔几乎刻穿床板。
"没有锁链的人,比野狗更可怕。"
她盯着这行字,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养父说别学他们的活法——可如果没有锁链,所有人都会变成野兽。连教会骑士也是,连她自己...)
刀尖"咔"地折断在最后一个句点里。
她把断刀藏进枕头下,躺下来时,碎木屑刺进后背。很疼,但她没动。
(疼才好。疼才能记住。)
月光移过那行刻字,阴影让笔画看起来像在蠕动,像地窖外那些互相撕咬的手。
那一晚,莉维娅睁着眼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