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极轻,像怕惊动谁似的,一片一片扑在袖角,白得毫无温度。

  郁念的手垂在身侧,红绳缠得松,却像烙了根一般。他不敢动,连手指都不敢弯。

  姜绾清走在他身前几步,衣袍雪白,被风卷起时,像水面上浮光微荡。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他是不是跟着,并不重要。

  他垂着眼跟着,一路穿过浮云宗的后山石阶,一路下行。两旁的松枝厚雪压弯,时不时有细雪簌簌落下,像掸去什么蛛网,又像在替谁掩住视线。

  他想问一句话。

  那句话在他舌根滚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发出来。

  她忽然停下脚步。

  自己差点撞上去。

  姜绾清偏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没什么情绪,语气却温得像炉边熬了一夜的粥:“走得太慢,是不想去,还是走不动?”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郁念喉头紧了紧。

  他想说不是。身子……有些冷。

  但那一瞬,他忽然不想让她知道。

  他只是低头,轻声应了一句:“不是。”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帮他拂去了肩上的雪。

  指尖温凉,碰到红绳时微微顿了一下。

  那一下极轻,却像什么在他心头落了一滴。

  “念念太安静了,”她说,“你该说话。”

  郁念抬眼看她,眼底藏着一点迟疑,更多的是小心翼翼。

  她站在雪里,睫羽低垂,眉间一点红,像某种未燃的火。他不敢看太久,目光很快移开,可心跳还是慢了半拍。

  “师尊……你会来吗?”

  姜绾清没立刻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温和,像月夜下不结冰的水,裹着一层安静的冷意。

  良久,她才缓声道:“我不在,你要学会听从自己的心意。”

  郁念心里一颤。

  “可如果你听不到,就听红绳的。”

  她说得太轻了,像在教导,又像在提示。

  他脚下踩着的雪,忽然陷了一寸,像整个人沉了进去。

  “红绳……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他低下声。

  姜绾清轻轻一笑:“它本来就是你心里长出来的。”

  她语气柔软极了,像雪后的松枝——落下来没声,却可压断骨头。

  山道尽头,是一处落雪未融的天井,法阵静伏其上,缀着银白道纹,若隐若现。

  郁念脚步轻缓地停下,她站在水榭边,背对着他,拂袖卷起一池落叶。

风很轻,衣摆却未动。她的身形一如往常,瘦而直,静得像仙界一块未被开垦的寒玉。

郁念站在她后方,几步之外,不敢靠近。可他忽然察觉——风往她那边吹,却没有吹起她发梢。

她的发丝顺滑地垂着,没有半点凌乱,像是被什么力量束缚着,不动,也不飘。

他心里微微一紧。

“你在看什么?”她忽然问,声音淡得像水波。

他立刻低头:“弟子失礼。”

她回过身,神情如常。

只是他隐隐看到,她的指尖有一丝极细的黑线,像是静脉之下浮动的一条丝状气脉,在皮肤下游走了一瞬。

下一瞬,她将手收回,袖口垂下,眼神未曾多留。

“你近来识海不稳。”她道,“多坐定。别再妄动剑意。”

他说“是”。

可当她走过他身边时,他忽然闻到一点味道——不是药香,不是血气,而是一种极淡的、像是烧过灰的灵息。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他知道,那不是她身上原本的东西。

  随之姜绾清站在传阵前,背影被雪光染淡,发尾轻扬,像一根细细的笔,悬在纸上,迟迟不落。

  他本以为,她会陪着他一同进入幻境,如往常那样,不远不近地看着他走每一步,教他怎么握剑、转腕、凝神。

  半晌,她道:“进去之后,你往东偏北三十步,再行五十丈,会有一道镜面林。”

  郁念怔了怔:“师尊……不与我同去?”

  姜绾清没抬头,只语气平淡地道:“云山幻境为心境之试,非旁人可扰。我陪着你,你永远过不了。”

  “我……”

  他话未出口,她已偏头看他,眼中漾起一点淡光,像雪地微融时的月。

  “你怕了?”

  她问得很轻,像问一件日常小事。却不知为何,他的心在那一刻漏了两拍。

  他摇了摇头:“不是。”

  “那就去。”她温声道,“念念已长大了,不该什么事都让我教。”

  她唤他时语气极软,像唇边蒸气,不烫,却烙得极深。

  郁念喉头扯紧,没说话。

  她伸手轻轻按在他袖口,灵气顺着红绳涌入,绕着手腕游了一圈。

  红绳动了一下,先是紧了紧,又松开。

  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错觉。

  好像她真要放他走了。

  “此去幻境,我不再干涉你一招一式。”她顿了顿,“你想信谁,想靠谁,想说什么、做什么——都随你。”

  语气仍是那样温柔,温柔得像是在给他自由。

  可那温柔底下藏着什么,他说不出,也不敢问。

  “师尊。”他忍不住低声。

  姜绾清抬眼注视着他,眸色浅淡如雾。

  “你可曾盼我不在?”

  那一刻他怔住了。

  转眼她没再逼问,也没等他答,只轻声补了句:“我给你机会。”

  她走近他身前,替他理了理发。

  发丝从耳后绕过脖侧,动作极慢,像在习惯,又像在描摹什么记忆。

  “我不会真的走。”她低声说,“你若走远,我还是会知道的。”

  她的声音极近,落在他耳侧,像一根极细的针,缝入皮肉。

  他情绪如丝般起伏,眼角发红。

  她却笑了一下。

  “念念。”她忽然低唤他一声。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那眼尾弯弯,睫羽漫长,冷得像梦,却落进他眼里。

  “我要你学会回来找我。”她轻声道,“这不是放手,是锻炼。”

  她轻轻一抬袖,符阵灵光乍现。

  “你与宗门外那大千世界的人同样,是个男子汉。”

  他喉头一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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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阵开时,他脚步未动,红绳却先轻轻一勒。

  像是不舍,又像是在提醒。

云山幻境里没有风。

  起初他以为是安静,后来才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被抽走声音的沉寂。连心跳声,都像被剥了皮,一点点渗入骨头。

  郁念缓步前行。

  按她所说,他往东偏北三十步,又行五十丈,果然见到一片诡异林地。

  镜面般的黑树静立雪地之上,无枝无叶,彼此平行排列,像是一道无声的囚笼。

  每棵树干都映着他的影子,却稍微偏移,像在暗示:你看到的不是你,是你以为的你。

  红绳在他手腕上略微动了动。

  不是风吹,也不是他动作——那是某种有意识的收紧,再松开,像是探测,又像在确认。

  师尊?

  他利用神识上试探了一下。

  没有回应。

  幻境中只有雪落无声,镜林冷静地站着,像看穿一切的目光,又像等着谁自己崩溃。

  郁念站着,没往前走。

  他心跳有些乱。

  她真的……不管他了吗?

  他向后退了一步。

  红绳没动。

  他又退了一步。

  还是没有反应。

  他有些恍惚,像是突然被解了某道咒——又像是,被丢进了空壳里。

  他嘴角微动,不像笑,更像抽痛后肌肉的不自觉回缩。

他后退半步,红绳忽然轻动,像指节被拽了一下,牵得他骤然定身。

他站住了,眉心轻蹙。她还在看。

  那股力不是猛地收紧,而是轻轻绞了一圈,像谁从远处牵了一下。

  他身子一僵。

  心跳立刻失控。

  “……你在看着我?”

  没有回应。

  红绳又松了。

  可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他举起左手,指尖慢慢向那红绳探去。

  指腹刚碰到结尾处,那绳子就轻轻缠了一圈,主动落回他腕骨,像不愿他碰它。

  他忽然有种想哭出来的冲动。

  不是因为它收紧了,而是因为它不动的时候——更让人慌。

  我不会走远的。

  他如是想。

  风没起,雪继续落。可那几句心声,好像还是飘出了幻境。

  远处一棵镜树上,他模糊地看到自己,低着头,眼角发红。

  还有红绳。

  没有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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