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不称职、一个随意干涉女儿人生,一个不顾自己女儿幸福的父亲?”

语落,江怀宁并未过多思量,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

毕竟,他第一次对女人情不自禁地泛滥起本不应该滋生的同情。

假如是他的话,大概早就崩溃了。

“你也这样觉得是吗……”男人呢喃着点头,紧握怀宁双手的力度不自觉加深。

“再告诉我一次,你叫怀宁,是吗?”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和蔼,以至于少年忍不住怀疑刚才对女人的呵斥到底出自谁口。

“嗯,姓江,三点水的江。”

“怀念的怀,宁静的宁。”男人突然抢答道,却在下一刻气促咳嗽。

他带上氧气面罩的眼睑下突然多了一抹泪花,好一阵子才勉强缓过劲来。

病情恶化的这一个月里,他与死神做了一次又一次的交易,就连这次也不例外。

哪怕条件是献祭自己的良心。

“你不喜欢舒窈,是吗?”男人发青的干瘪唇瓣里冷不丁冒出这句话,令怀宁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回答。

“人们常说,将死之人看人最准。我看得出来,你碰她时,眼底的抵触是藏不住的,只有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这样。”

“正如她妈妈年轻时候看我那样,嘿,还不是被我追到手了咳咳咳……”

说话间,男人脸上突然多了几分与他病态消瘦脸庞所格格不入的得意,枯槁般的手臂搭上少年肩膀,江怀宁第一次发觉一个人的形象能转变得如此之快。

上一秒还是冥顽不化的执拗严父,下一秒却是如此的不着调。

或许是发觉少年目光的异样,男人主动咳了咳嗓子,朝垃圾桶里吐出一口血沫。

“你别害怕,医生说我的病是肺纤维化,这个是缺氧引发的神经病变,不会传染的。”他说着伸手指了指一动不动的下肢。

“不用你说,我也能猜到你为什么讨厌她,就她现在那个性子,我对此负主要责任。”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知道吗,怀宁,从你刚刚握住舒窈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愿意在她蒙难时伸手,哪怕你并不十分愿意。

所以,如果之前舒窈做了什么错事蠢事让你难过,想想我在地下也感到一样的难过,看在我这张老脸、看在我这个将死之人的的份上,我不奢求你饶恕她,只希望你不要恨她,哪怕只是简单的讨厌她,好吗?”

言落,江怀宁迟疑着抬头,对上男人那双浑浊的眼睛,彷徨踌躇在心底落下,漾起阵阵涟漪。

“我不知道,我……”

此刻,他的心绪像缠在一起的毛线球,凌乱得让人只想一刀剪开。

可男人细柴般的指节攀上他攥紧的拳头,他看见男人瘦削脸上密布的如树皮褶皱般的皱纹。

“只是尽量,可以吗?”

无论如何,他好像都只能妥协了。

“那,可以告诉我叔叔您为什么要这样对程老师吗?”

江怀宁忍不住问,却在语落的下一刻看见男人眼眸里浮现的挣扎与煎熬,他微微侧过脑袋,往事自行从心底的悬崖峭壁上爬起。

男人凝着怀宁看了好一会,眼眶兀自泛起酸楚,半晌才艰难开口。

“我知道这样对舒窈不公平,可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舒窈跟我能在往生的时候好受一些,二十年前……”

被赶出卧室后,程舒窈独自一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脑袋紧紧埋下。

她忍不住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责怪谁,该去恨谁。

忽地,屋外狂风肆虐的声音越发洗进墙角的每一处缝隙,电闪雷鸣之间,客厅的灯一闪一灭,吓得女人往墙角钻,把自己藏起。

许久,当怀宁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程舒窈仍低着头蹲在角落,引得少年那一文不值的同情心又要泛滥。

“程老师?”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半晌,程舒窈终于缓缓抬起脑袋,可在强烈的羞耻心与自尊心的作祟下,她红肿的眼在下一刻埋进臂膀。

她不愿让少年见到自己失态的一面。

更无法接受自己如此懦弱的事实。

“干什么?”

她强咬着贝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往日那般的从容清冷,然而她到底做不到。那带着哭腔的呜咽声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可她绝不需要别人的可怜,特别是少年的。

“没,只是跟您说一下,叔叔有点累了,现在正在睡觉。还有就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我怕我姐担心……”

江怀宁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准备离开。

可他刚要离去,身后却响起女人强压失落的声音,“现在外面还在刮台风,你真的要走?”

“我……”闻言,江怀宁不自禁扶额苦恼,打开手机发现此刻自己竟然连短信都发不出去。

“晚点我打个电话跟她解释,你先别走,可以吗?”程舒窈的声音带上一分乞求,连带着抓怀宁手腕的掌心也微微发烫。

“好吧。”

片刻,江怀宁学着程舒窈的样子在角落蹲下,默默在她身边听她逐渐平静的啜泣。

又不知过去多久,墙上时钟指针嘀嗒着走过一圈又一圈,天色黑透了,可屋外的风雨声仍未停歇。

忽然,卧室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

程舒窈率先拉开房门,看见男人正颤着手摸床头柜上的打火机,嘴里还叼着根烟。

“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抽烟,嫌自己命长是吗?”她冷冷对着男人开口,上前收走打火机的动作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把火机给我。”

可男人始终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哆嗦着手点上烟后又剧烈干咳起来,眉眼鼻子扭曲在一起,痛苦的神情仿佛要把肚子里的器官一并咳出。

“死丫头片子管那么多干什么?我都活不长了,就不能再享受享受吗?这烟太呛嗓子了,去客厅给我拿包好烟来。”

病床上的男人依旧是那么执拗,颐气指使的模样让程舒窈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恼火。

可她到底照做了,毕竟,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履行男人的命令。

“行,你等着,多抽几根,反正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程舒窈故意说出赌气的话,转身离去的背影显得那么无情,而男人就这么眼巴巴地看她消失在视野之中,嘴角莫名抽搐,鼻尖的酸涩在下一刻涌上心头。

“怀宁,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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