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都没有，书都读到姥姥家里了，再看看你的学生，比你中用多了……”

闻言，程舒窈猛地扭头看向一旁无辜躺枪的怀宁，择人而噬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撕碎。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此前最为轻视的“后进生”，此刻竟成为男人嘴里中用的好孩子……

是了，无论自己怎样努力、怎样绞尽脑汁地曲意逢迎，到最后都会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还凑合，别太得意忘形”中付之一炬。

他压根看不见自己为让他满意而付出的血汗，也看不见自己一步步妥协让另一个不属于她的灵魂成为自己的煎熬，在他眼里，自己的女儿就是要比别人低贱。

“还不是你要我读的书？！还不是你给我安排的人生？！”

程舒窈突然用力拍向床头柜，震得满是茶垢的空杯子砸落地毯。

“我想学小提琴，你不让，所以我只能偷偷在放学路过兴趣班的时候爬墙偷听，还要在回家时因为弄脏衣服被你训斥一顿。”

“我喜欢读书，你却强行没收我的小说，非要拿一沓数学习题给我，做不完还不准吃晚饭。”

“就连生日，在你眼里都显得那么可有可无，除了我妈做的面条之外，我甚至连一个祝福都不配获得。”

“你的‘教女有方’，让我终于成为所有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可你却连在亲戚面前多提我一口都嫌烫嘴。” “这些我都忍了……可是为什么你连我喜欢的未来都要剥夺，为什么非要选我最讨厌的数学师范，为什么报志愿那夜我在你门前跪了一夜你都视若无睹？”

“你告诉我，为什么！”

程舒窈突然拔高的声调令一旁的怀宁不自觉捂住耳朵，他看见女人白皙鹅颈间微微涨起的青色血管，看见女人眼里悲愤交加的泪花，更听见中年男人有气无力的叹息。

“而现在，你却反过来责怪我书白读了？明明是你亲手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明明是你让我……”

语至深处，程舒窈哽咽地踹不上气，泪水在眼眶里一圈圈打转。

从始至终，她所努力拼搏的动力都只是为了做出点成绩给男人，让他刮目相看。无论是争取学习和工作的奖金，还是评上特级教师的职称。

与其说对男人的恨是支撑她努力生活的动力，不如说对爱的渴望成了包裹她千疮百孔身心的锦衣玉袍。

她好想让男人用余生来赎罪，可现在，一切都成了奢望。

假如男人此刻一命呜呼，那将会有两个人一起下地狱。

“我都是，为了你好……”

半晌，于心不安的男人终于憋出这句话，眼神底下是罕见的心虚与彷徨。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早已错得离谱。

可无论如何诡辩，都已于事无补。

熟悉的话语再次传入耳畔，程舒窈紧绷的心弦终于悄然断开，失了浑身上下最后一丝气力。

自己到底没能等来男人的道歉，他依旧像之前一样执拗，只会在自觉理亏的时候用这句话搪塞。

转过头来，又成了那个善于教训人的“大教育家”。

“呵，为了我好吗……”

“现在，你满意了吧？”

程舒窈说着退后一步，抽搐的面容让人看不出是哭是笑。

看着卧病在床，病入膏肓的男人，她心里最先升起的并非大仇得报的解脱，反倒是无尽的彷徨。

这个曾带给她无限痛苦的男人，此刻已饱受自己犯下罪孽的反噬。

“老师……”

失神间，少年突然握住她发抖的手掌，丝丝温热将她冷凉的心捂化。

不知何时，自己的眼前不再是男人枯瘦的面容，而是屋外的电闪雷鸣的呼啸。

窗外的雨仍在下，越下越大。风声席卷了整个世界，随之降下漫长的永夜。

从高处往下看的眩晕感立即将女人拉回现实，她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却在抹泪时闻见一股没来由的骚臭。

顺着异味的源头望去，她的目光终于锁定在男人床榻之上。

阵阵恶心泛起咽喉，在一个大小便都无法自理的人面前，她心中所有的痛苦与憎恶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男人拉长脖子往外叫着护工的名字，脸色难看得恨不得就近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越是着急呼喊，剧烈的干咳声就越是要把整间屋子挤满。

终于，程舒窈强压下心中各种各样的情愫，冷冷朝男人说道，“护工已经走了，眼下只有你最看不起的女儿能给你换纸尿裤。”

闻言，男人老脸顿时涨红，枯瘦的双手挣扎着就要撑着身子下床。

“我不用你换……”

见此一幕，程舒窈贝齿差点咬碎后槽牙，连忙上前搀扶却在下一刻被甩开。

“都说了不用你多管闲事！”

气氛凝滞的下一秒，江怀宁终于忍不住开口，“叔叔，要不我帮您……”

于是程舒窈独自一个人待在卧室里，眼睁睁看着少年搀扶他离开，呆愣地盯着满地的狼藉。

在男人离去的半个小时中，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卧室床前充斥着各种恶心分泌物的垃圾桶，艰难地度过了半个世纪。

从卫生间回到卧室的那一刻，男人终于勉强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找回一点尊严。

“我累了，你出去吧。”

中年男人看都不看她一眼，目光仍旧停在怀宁干净的眼眸中。

“那他呢？”程舒窈忍不住问，却毫无意外地得到男人的呵斥。

他的态度依旧像以前一样强硬，命令式的口吻直听得程舒窈忍不住攥紧拳头。

“问那么多干嘛？叫你出去咳…咳咳你就出去！”

话音落下的刹那，女人应激似的摔门而出。

程舒窈走后，飘散异味的卧室里，男人双手捧着少年乖巧的手掌，骨头硌得怀宁有些发痒。

在无尽的沉默中，憔悴疲倦的男人终于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不称职、一个随意干涉女儿人生，一个不顾自己女儿幸福的混蛋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