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着吐出这句话,一瞬间似乎苍老了十岁。
“我可能要死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以至于少年要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能勉强听清。
“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只有她们俩姐妹……我的生命要到此结束了,可舒窈的人生还很长。我不希望她一直活在原生家庭的痛苦当中,所以…我不奢望你答应我的无理要求,可我还是想拜托你今天晚一点走,至少给她做一碗番茄鸡蛋面……”
“可以吗?”
男人回光返照般从齿缝里泄出煽情的话语,却在得到怀宁肯定的答复后挤出比哭还难看的沾沾自喜的笑容。
“知道舒窈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吗?嘿,是我翻遍诗经词典取的,怎么样,好听吧……”
“嗯,好听……”江怀宁下意识点头,却发现男人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垂下。
他终于安详地睡着,带着无限的悔恨与遗憾。
苦涩涌上心头的时候,怀宁听见身后传来程舒窈不耐烦的拌嘴声。
“你到底把烟放哪了啊,我翻箱倒柜都没找着,干脆别抽了……”
她半跨进房门的脚步突然顿住,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从心底炸开。
“他睡着了吗?”程舒窈低声朝怀宁问道。
此刻,她多么希望少年能像之前一样欺骗自己。
可正如她所误解少年的那样,此刻的男人并非简单入睡。
于是她木讷地走向男人,沉默着在他床边坐下。
那些不好的回忆再次从记忆中爬起,可在这其中,她忽然想到十六岁那年的生日,男人破天荒给她两百块,让她去买好吃的。
或许,人们总善于大浪淘沙地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说服自己。
她就这么呆呆地在男人床前坐了两个小时,期间一句话也没说,不喜不悲,不哭不闹。
直到少年端着碗再次来到她的面前,“老师,吃点东西吧。”
她勉强分出一点儿心神朝怀宁看了一眼,却发现他手上端着热腾腾的鸡蛋面,可惜并没有番茄。
“谢谢。”
她轻声道了句鞋,用筷子撬开自己紧闭的口唇,强迫着把面条塞进其中。
记得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年的生日,她都会给自己做上这么一碗面条。
江怀宁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程舒窈吃面,看着她不自觉淌下的泪水与面条一起咽下,看着她毫无淑女形象地狼吞虎咽,看着她两只手抱着头、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发抖的身子前后摇晃、拖着调子小声呜咽起来……
人为什么会流泪,大抵是眼睛代替了嘴巴,说不出的悲伤。
江怀宁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凭人力无法对抗的事情。
仿佛绝望的墙壁。
……
不知何时,夜深了。
程舒窈终于磨蹭着收拾好地铺,也顺带着把自己的情绪也收拾妥当。
她抬头看向窗外,发现雨势小了些,但依旧没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气也像人心一样变化无常。
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所以只能委屈你睡地铺。”
“没关系的程老师,我平时上课打瞌睡都不嫌桌子硬呢。”
江怀宁忽然提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本想缓解此刻的沉闷气氛,不料听者有心,引得程舒窈放枕头的手臂突然僵在半空。
她变得如此锋利,难道是为了刺穿什么吗?
怔愣了好一阵子,程舒窈终于迟钝地扯开话题。
“今天的事情,谢谢你。”
她说着吹熄蜡烛,昏暗之中,少年轻轻应了一声,捏着被褥的手莫名有些冒汗。
窗外,雨再次越下越大,呼啸的风声刮得人难以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滚滚雷声再次在耳边炸响,惊醒的怀宁突然想起男人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舒窈这丫头长这么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打雷,每次打雷,都要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躲在被窝里。”
他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女人的床铺,发现那昏暗之中,有一团黑影正发着抖,雷雨的间隙,程舒窈压低的啜泣传进耳畔。
思来想去,江怀宁到底起身靠近,俯低身体揪了揪程舒窈紧绷的被褥,“老师?”
声音落下的刹那,程舒窈身躯陡然颤了一下,旋即拉长被褥把眼睛封住,把耳朵塞满。
见此一幕,江怀宁不由愣了片刻。不敢想象平时被同学们视为洪水猛兽的女人,此刻竟也会因打雷而露出这样的一面。
正失神间,天边一道惊雷落下,吓得女人猛地惊呼出声。
这时候,江怀宁才终于发现此刻的程舒窈已然浑身流汗、身体抖得不像话,脸色无比苍白,整个人比草叶还要弱软。
“老师,你别害怕,我在这儿呢。”怀宁下意识说道,半伸的手突然被惊慌失措的女人紧紧抓住,像是溺水者挣扎中摸到的救命稻草。
江怀宁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想起男人临终前的请求后强行压下身体本能的抗拒。
“如果你觉得抓着我的手会好受一些的话,那就一直抓着吧。”
语落,少年并未得到回应,唯一手背传来的体温说明一切。
于是他干脆拉来被褥,就这么坐在女人床边。
片刻,程舒窈终于微微偏转脑袋,细弱蚊蝇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冷吗?”
“不冷不冷,地上铺了地毯,而且我身上盖着被子,还挺暖和的……”
话音未落,程舒窈仿佛想起什么,抓着少年手腕的十指越发用力。
“他那么抠搜的人,有跟你说过为什么要铺地毯吗?”
闻言,江怀宁犹豫了会,到底还是缓缓开口转述。
“叔叔说,程老师之前经常嚷嚷着地板又硬又冷,所以后来他专门请人来铺地毯……”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突然听见女人决堤的哭声。
开什么玩笑……
明明已经咽气,却还是要留下一点小恩小惠好让自己恨得不那么彻底吗?
她冷酷的心仿佛生出一隙裂缝,外边的阳光照射进来,无论如何填补都无济于事。
程舒窈就这么不断地流泪,胸口颤动、眼泪随之落到脸庞,把眼睛盈润得红肿,将唇瓣撕咬得破皮流血。
“知道吗?看见他真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一瞬,我问自己是否悲伤,可我不清楚悲伤是什么。
如果哭泣是因为悲伤,那我确实悲伤,但我不知道二者哪个在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悲伤才哭泣,还是因为哭泣才悲伤……”
昏暗中,女人可怜的哽咽声像不停拍打窗户的雨滴,丝丝渗进怀宁心房的裂隙当中。
他不自觉紧攥贴在女人胸口前的手,把自己心中的篝火拔得更旺了些。
“老师,还记得您之前给我看的短篇小说吗?”
“深山里,小瞎子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但是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捡柴、打火。”
“于是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 。”
“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所以,无论你哭了几天几夜,我都会这么一声不吭地守着你、陪着你。”
江怀宁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些违心的话来,他将一切责任推卸在男人临终前的嘱托上。可他这样一番话的确有效,语毕的瞬间,程舒窈终于不再压抑哭声。
放在以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被自己的学生教育。
她胸口疼得发紧,连带着按住少年双手的力道也不自觉加重。
她比谁都要清楚,疼痛会过去,但不会消失。所谓疼痛最终都会住进心里,深埋于心湖之中。
她扭头看向窗外,看见无边的黯淡之中,月亮是天空的一处漏洞,发现夜从来都黑得不够彻底。
她太累、太难受,以至于很晚才睡着。
凌晨四点,她突然醒来,发现少年正趴在自己床边酣睡,像之前上课时被自己逮到那样。
她望向窗外,发现海棠花未眠。
疾风骤雨的台风已然过去,躺在床上,此刻的世界是那么的平静。
她就这么定定地凝视着终将结束的黑夜。
在那不平静的夜里,江怀宁做了一个短暂而漫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缠着姐姐陪她去海边捡漂亮的贝壳。
父母知道后把她打了一顿,不让她去。可她依旧抱着姐姐的手撒娇,求她带自己去捡漂亮的贝壳。姐姐口头上不同意,背地里还是瞒着父母独自去到海边。
出海打鱼的渔民问起时,姐姐说要捡漂亮的贝壳,给爱哭鼻子的妹妹一个惊喜。
可那天之后,姐姐再也没有回来。
她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四岁就会背九九乘法表,梦想长大当老师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