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你这丫头。”黑龙喉间滚出砂石摩擦般的笑声,腐臭涎水顺着獠牙滴落,在船板灼出焦黑的洞。它忽然昂首搅动漩涡,浑浊的水流里浮起半幅大红嫁衣残片,“六年前那丫头是你姐姐?”独目闪过戏谑的光,“嚼起来有些塞牙……太瘦了……”
袖中的钢叉似乎在啸鸣。我仿佛又看见阿姐被龙尾卷起时,琉璃步摇碎成星雨的景象。掌心被叉柄雕花硌出血痕,疼痛反而让视线更清晰——畜生咽喉处有道陈年旧疤,形状恰似菱角。
“畜生!”
暴喝声劈开浪涛,钢叉携着我十余年来采菱捕鱼练就的腕力破空而去。黑龙却早将尾鳍潜入水下,玄铁般的鳞尾闪电般缠住我右腕。剧痛中听见骨骼错位的脆响,叉尖距龙目仅剩三寸便再难推进。浑浊的竖瞳突然涨大,我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被血色淹没,恍惚间又变成阿姐坠入龙口前的脸。
缠在右腕的龙尾顺势绕向我的胸口,忽又骤然收紧,我只觉得自己的肋骨快被果断,嗓眼儿泛出甜腻腻的铁锈味。腥风扑面时,我竟闻见爷爷腌鱼干的粗盐味,听见小鱼学撒网时笨拙的水花声。濒死的走马灯里,阿姐缝嫁衣的银针仿佛正刺破我指尖,血珠坠向深渊——
“哗啦!”
整条祭船突然被抛向半空。漫天坠落的祭品间,缠缚的龙尾莫名松脱。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有双冰凉的小手搂住我的腰。男孩发间清冽的气息冲开血腥,小鱼湿透的额发扫过我眼睑,他锁骨下那道尚未愈合的疤正泛着幽蓝微光。
惊雷劈开乌云,照亮他睫毛上细碎的水钻。黑龙的咆哮在身后炸响,祭船残骸如利箭般扎进漩涡。男孩单薄的后背挡住漫天飞溅的碎木,我听见龙尾扫过他脊梁的闷响,却见他唇角笑意未减半分。
河面突然炸开千叠墨浪,黑龙腐臭的龙息将晨雾灼成酸雨。小鱼搂着我,踏浮木凌波而立。他年纪尚小,瘦弱弱的身子与其说是在搂住我,更像是挂在了我的身上。
断剑在小鱼的掌心转出半轮弦月,剑锋挑起的浪花竟凝成细密冰晶。
“你又是哪来的蝼蚁!”
黑龙独目迸出血光,獠牙间喷出裹着碎骨的毒瘴。小鱼的脚尖在水面上画出涟漪。毒瘴触及涟漪的刹那,竟似撞上无形琉璃,反向黑龙面门扑去。
黑龙暴怒甩尾,河底沉船残骸如利箭破空。小鱼足尖轻点浮木,朽木顿时碎成七片,每一片都精准截住飞来的碎屑。他放开我,踩着残片凌空踏步,布鞋底沾着湖水晨光里划出凌冽的弧线。
当最后一片浮木触及龙颈时,少年突然倒转剑柄,“你的逆鳞,在这儿吧!”他声音清冷,剑尖刺入的鳞片应声龟裂。黑龙痛吼,暴雨般的龙血倾泻而下。
少年在血雨中旋身如鹤,褴褛衣袂翻卷间露出后背交错的旧伤。每道疤痕都在雷光中泛起青铜幽光,与黑龙溃烂的伤口遥相呼应。当那孽畜挥爪拍来时,他竟不闪不避,反将左手食指咬破——血珠坠落的瞬间,整个湖中心浮起万千莲叶,每片叶脉都迸出金线缠住龙爪。。
“莲叶……这是……”
——等莲子在河底发芽,就能……困住它了!
“锁龙阵!”
黑龙独目首次露出惧色。
小鱼指尖的伤口生长出无数血丝,与兀然生长出的莲叶一起,翻作绞丝结。
“缚!”
他手势忽动,与血丝缠绕一起的莲叶骤然收紧,生生将百丈龙身缚在了河心。
万千莲叶定格成一副巧妙的画。
小鱼单足点在龙角末端,断剑悬在黑龙独目前半寸,剑身倒映出他掌心缓缓亮起的咒纹,那图案似龙鳞盘绕新荷,莲心嵌着枚龙鳞状的月牙。
“你可曾认得这个?”
再见到小鱼掌心纹样的刹那,黑龙独目突然收缩成针,喉间滚出砂石摩擦般的冷笑:“可笑,实在是可笑!”它努力挣扎着想要从那莲叶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却也只是徒然,自知脱困无望地它竭力仰头发出一声撕裂般地叹息声,“你这家伙,明明被龙族所护佑,却为何!又为何要屠龙?”
“不说也罢。”少年叹息散在风里,指尖突然探入自己心口。金红血珠顺着咒纹沟壑填满莲心时,湖中心响起编钟的清音。
黑龙发出濒死的尖啸:“为何要屠龙!你为龙族所佑!为何要屠龙!”
断剑贯颅的刹那,万千莲叶化作绞索。
那龙首坠落的轰鸣中,我清晰看见小鱼右肩处蓦然新添了一道爪痕,他踉跄晃了晃身子,染血的手掌竭力捂住新的伤口。
小鱼的叹息声消散在晨风里,朝阳终于驱散了残雾。
湖心泛起粼粼波光,万千莲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无数只金色的蝶翼。忽然,一片莲叶碎裂开来,化作点点金芒,在朝阳下翩跹起舞。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整片莲塘都开始化作金色的光屑,在晨雾中织就一幅流动的星河。
光屑随风飘散,渐渐勾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大红嫁衣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阿姐的发髻依旧梳得一丝不苟,琉璃步摇在鬓边轻轻晃动。她站在光雾中,朝我伸出手,唇角挂着那抹熟悉的温柔笑意。
“阿姐……”
我喃喃唤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的身影愈发透明,却依旧清晰可见。我看见她唇瓣轻启,似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光屑渐渐消散,阿姐的身影也随之淡去。最后一抹金光掠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温热的触感,仿佛她最后一次抚摸我的发梢。
晨风拂过,我望着阿姐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她为何总说莲子在河底发芽就能困住黑龙——原来她早已将希望种在这片水域,等待有朝一日能护佑后人。
湖面泛起细密的涟漪,仿佛阿姐最后一声轻叹。
我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却发现掌心躺着一片完整的莲瓣,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芒,恰似她当年为我缝制嫁衣时,绣在袖口的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