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坠在芦苇尖上时,我摸黑将鱼叉缠进袖管。钢叉贴着臂骨,凉意渗进血脉。

油灯在舱壁投下摇晃的影,小鱼蜷在草席上,睡梦中仍攥着那截红绳,穗子垂在船板缝隙间,轻轻摆动。

“姐……姐……”

他梦呓般地嘟囔了一声,虽然明知他唤的不是我,却还是让我的心房微微震颤了一下。我俯身替他掖好被角,小鱼温热的呼吸拂过手背,在皮肤上凝成细小的露珠。指尖悬在他微蹙的眉间,终究没敢落下。转身时,脚踝铜钱串撞出轻响,惊得我僵在原地——这是阿姐当年系在我腕上的,如今只剩五枚。

爷爷的鼾声在船尾时断时续。我朝着那道佝偻的影子跪下,额头触到浸满鱼腥味的船板。三记闷响混进浪涛声里,震得耳膜发疼。第二叩时,袖中钢叉滑出半寸,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雾霭漫上河滩时,官差们的皂靴已经踏碎薄霜。

“龙女娘娘该更衣了。”

“声音小些!不要惊动了我家里人。”

我坐在船首,借着些微的渔火,打开了阿姐留给我的妆奁。铜镜里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唇上胭脂是拿凤仙花汁现染的,总归不如阿姐涂得匀。我拈起一支细笔,蘸着凤仙花汁描画眉梢,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却又怕自己的动作太大,惊醒了船舱中熟睡的两人。

衙役们候在岸上等候着,皂靴踩着滩涂发出黏腻的声响。

缓缓起身,嫁衣的裙摆扫过船舱的舷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铜镜里最后映出的是我腕间的铜钱串,五枚残钱在晨光中泛着青灰。

“请娘娘移驾。”

衙役背着我下了船,生怕滩涂的污泥脏了我的嫁衣。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放进轿辇,当轿辇载着我转过第七道河湾时,龙神庙的飞檐破雾而出。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越的响声。

龙神庙前的石阶被香灰染成惨白。我赤足踏过经幡碎片,裸露的脚踝立刻被信众抓出血痕。他们匍匐着撕扯嫁衣裙裾,将碎布塞进孩童襁褓。“求龙女赐福!”嘶吼声混着铜锣震荡,惊飞檐角铁马。有个老妇用豁口的陶碗舀我足边泥水,浑浊液体里漂着烟灰的残屑。

祭坛四周插着七七四十九面玄幡,道士的桃木剑挑起符纸,火苗窜起的刹那,我瞥见神龛里龙神像的右眼——彩漆剥落处裸露出木胎,窟窿里卡着半枚琉璃珠,像极了阿姐被带走时跌落的步摇。

“吉时到——”

巫祝的唱诵刺破晨雾。八个赤膊汉子抬起祭轿,我腕间的铜钱串应声而断。铜板滚落祭坛的声响里,突然混进熟悉的咳嗽声。隔着晃动的珠帘,我看见爷爷跌坐在人群外围,晨雾打湿了他补丁摞补丁的旧衫。

轿帘垂落的瞬间,六年前的画面突然在眼前重叠。那天阿姐也是这样被请上了祭船,嫁衣下摆扫过青砖时。此刻我的指甲正抠着袖中钢叉,淬过火的锋刃在暗袋里微微发烫。

祭船离岸时,朝霞正染红龙神像的独目。

船舷画着符咒的黄纸燃烧成烬,青烟裹着刺鼻的硫磺味。我攥紧袖中钢叉,任嫁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河心漩涡越来越近,水面浮起大片死鱼,每片鱼鳞都泛着诡异的青金色。这场景与阿姐消失那日何其相似,连浪头拍打船舷的节奏都分毫不差。

袖中钢叉的穗子晃了晃,远处传来破空声,几支系着符文绸带的羽箭钉在桅杆上,箭尾红绸与我的嫁衣同色。我望着岸上渐渐缩成黑点的人群,突然笑出声来。

他们此刻定然又在传唱新的童谣,把龙女的故事编成新的祈福的韵脚。

祭船在河心缓缓停住,四周的雾气愈发浓稠,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乳白色的帷幔包裹。远处的鞭炮声和锣鼓声透过层层水雾传来,变得飘渺而失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

我端坐在祭船中央,嫁衣的红在浓雾中显得格外刺目。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古老生物的低语。水面平静得诡异,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

袖中的钢叉紧贴着肌肤,冰冷的触感让我保持清醒。我望着四周密不透风的雾气,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艘船正漂浮在虚空之中,既无来处,也无归途。

远处岸上的喧嚣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水底传来低沉的震动,像是某种庞然大物在缓缓苏醒。船板开始微微震颤,震得我腕间的铜钱串轻轻作响。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雾气突然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面下浮现出青灰色的暗影,起初只是模糊的一团,渐渐显出狰狞的轮廓。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带着腐朽的腥气和刺骨的寒意。

黑龙破水而出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死寂。它的身躯庞大得遮天蔽日,腐烂的鳞片在雾气中泛着幽光。独眼猩红如血,瞳孔中倒映着我渺小的身影。龙须垂落,滴下的涎水在船板上腐蚀出焦黑的洞。

它无声地俯下身,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能清晰地看见它鳞片间蠕动的蛆虫,听见它胸腔里传来的低沉轰鸣。龙口微张,露出森森獠牙,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种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我攥紧袖中的钢叉,感受着它传来的冰凉触感。黑龙的独眼死死盯着我,瞳孔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它缓缓摆动头颅,腐烂的龙须扫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感受到冷汗顺着脊背滑落。雾气在黑龙周身缭绕,将它庞大的身躯衬得愈发阴森可怖。远处岸上的喧嚣早已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条可怖的黑龙,和这艘摇摇欲坠的祭船。

黑龙兀然地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啊,是你……”

它那血红的独目中,透出贪婪而诡谲的光。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