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程先生的女儿程小姐吗?”年轻男人讶异地看着程舒窈狼狈的模样,顺带着瞥了她身后的怀宁一眼。
其实他压根没奢望对方能来。
以自己从业多年的经验来看,需要请护工的家庭多半并不和睦,特别是这种半年都不见人来看望的情况。
“对,我爸他现在怎么样了?”程舒窈突然接茬,看见男人眼底浮现的无奈后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现在…情况很不好,希望你做好最坏的打算。”
闻言,程舒窈双手不自觉攥紧,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随之破灭。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先行离开不打扰你们了,有需要随时打我电话。”
男人说着塞来一张名片,随即换鞋出门。
“嘭。”
关门之后,屋内传来的剧烈咳嗽声惊醒正发愣的程舒窈,她下意识往父亲的卧室跑去,无视身后少年的呼喊。
下一刻,受伤的右脚将她绊倒。
所幸身下不知何时换上了地毯,并非自己记忆中冷冰冰的板砖。
然而即便如此,手臂传来的剧烈痛楚还是让她忍不住发出轻嘶的抽气声。
“老师,都说了我扶您进屋。”江怀宁搀扶起程舒窈的说话声忍不住带上一丝责怪,连带着女人也难为情地别过脑袋。
湿漉漉的长发零零散散地遮盖住程舒窈发烫的脸颊,让人看不清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借着少年的搀扶,咬着牙一步一步往父亲的卧室挪动。
扶住程舒窈的时候,江怀宁并不敢靠得太近,一是察觉女人别过的俏脸,二是自己不愿细嗅她身上被雨水发酵的潮湿白茶香。
于是他上肢扶着女人,头却离得远远的。
在两人从玄关经过客厅的时候,他发现屋内的家具似乎有些落灰,唯独挂在客厅中央的那张全家福合照被擦得铮亮。
湛蓝海边的椰子树下,两个小女孩炫耀似的晃起手中漂亮的贝壳,嘴角上挂着甜甜的笑,而在她们身后,是一对年轻夫妻互相依偎的微笑。
从眉眼上看去,稍矮的那位小女孩似乎正是身旁的程舒窈,那稍高的那位肯定是姐姐了,只是不知道对方为何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缺席……
“叩叩叩……”
江怀宁胡思乱想的时候,程舒窈焦急的拍门声已然响起,几息之后,屋内传来一阵夹杂咳嗽声的断续回复。
“咳咳……都说了我没事,让我咳咳咳…睡一觉就好了,咳……”
干咳声尚未停止,程舒窈已自作主张推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系列立在墙边的仪器,吸痰器、心电监测仪、呼吸机、装满沾血纸巾和黄白废液的垃圾桶……以及孤零零躺在床上的消瘦老头。
程舒窈记忆里不苟言笑的国字脸男人,此刻已憔悴成她所认不出的模样。
看见女人的一瞬,男人挣扎着拔开手里的氧气管,原本青紫的萎靡面容突然窜上一丝血色,唇齿在张阖间似乎泄着下意识的怒意。
“你怎么在这?谁让你进来的?跟你说过多少次敲门要咳两下,还有,你干什么连鞋都不穿,披头散发,一点教养都没有,你咳咳…又把我话当耳旁风!”
语落,江怀宁明显感觉自己掌心之中,女人的手臂应激似地缩了一下。
这种感觉,自己只在学校面对那个疯子才体会过,可现在向来以强硬示人的程舒窈竟也露出软弱的一面。
他忍不住想到,难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正失神间,身旁的程舒窈已跌跌撞撞朝床上不停捂胸吸气的男人走去。
她的眼里带着错愕,带着悲恸,更藏着一丝说不上是愤怒还是不甘的情愫。
看着赤脚朝自己走来的女儿,一生以专横面目示人的严厉父亲突然有些心慌,以至于侧过脸不敢去看程舒窈微颤的唇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程舒窈左手撑着床头柜,右手捏紧拳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眼神闪躲的中年男人。
那些糟糕的回忆如潮水涌上心头,无数个跪在冰冷地板上的训诫,无数个生日夜辗转反侧的孤独,无数个妄图争取最终却无疾而终的妥协……
他用自己专制刻薄的教育,如愿培养出他想要的女儿,期间却从未征询过自己的意愿,或者说,自己的意见和想法压根不重要。
所以现在,他得到了报应。
说实话,她对男人并没有什么感情。或者说,彼此之间早已冷漠得像陌生人。
可再怎么样,对方到底是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要瞒着我?”
语落,床上的男人认命似的拿起垂在一旁的供氧罩猛吸一口,原本发绀的紫青面容短暂地重现此前的应有的威压,他半带讥讽式地瞥了程舒窈一眼:
“你忙,我不想打扰你。”
语落的刹那,男人忽然瞧见程舒窈身后的怀宁,“小伙子,你是?”
蹊跷的是,这一次他的语气反倒成了出人意料的和蔼,萎靡的脸上带上一抹难看的笑意。
见状,原本还提心吊胆的怀宁终于得以放下紧揪的心,踌躇着朝前走了两步,“叔叔您好,我是程老师的学生,今天本来是……”
江怀宁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程舒窈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什么叫我忙?我再忙不是也会接你电话吗?再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打算告诉我吗?还有,为什么你总是对别人这么和善宽容,只有对我才这么尖酸刻薄?难道你亲手养大的女儿还比不上一个外人吗!?”
死寂的缄默中,江怀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忍不住用余光瞥程舒窈因恼怒而涨红的面色,下意识咽唾沫的声音清晰可闻。
记忆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如此失态。
在学校的每一刻,她似乎只以优雅和从容的冷清面目示人。
而现在却……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告没告诉过你女孩子说话要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再次响起,而这一次,江怀宁终于忍不住越过女人,上前轻拍他的背脊。
吐出几口血沫之后,中年男人的气色终于稍有缓和,可他似乎天生就敛不住喜欢教育人的毛病,齿缝里泄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如此轻易地刺激程舒窈失去理智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