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朝阳将东边彻底照亮时,我将最后一把菱角装进竹篓。小鱼正蹲在舱门口给麻绳打结,发梢还沾着昨夜的露水。他总学不会阿姐教的绞丝扣,缠出的绳结歪歪扭扭像团乱麻。

“今日你且留在船上。”我往他怀里塞了包炒米,“把晾在桅杆的渔网收了,雨季前得补完三张网。”

男孩攥着炒米纸包,指尖在粗麻布上蹭出道灰痕:“我和你同去……”

“你就乖乖在家,好好帮爷爷的忙!”

我笑着戳了下他额头,转身时却险些撞翻陶罐。罐底沉着阿姐泡的龙胆酒,这些年我一直没舍得开封。

竹篓压得肩胛生疼,我摇着舢板穿过芦苇荡。系缆绳时看见渡口新停着官船,乌篷顶上站着两只红嘴鸥。青石板还凝着晨雾,我踩着湿滑的苔痕往镇东去,背篓里菱角随脚步沙沙作响。

镇东头的告示墙新糊了层浆,朱砂写的“壬寅日”被雨水晕成血泪状。

浆糊未干的黄麻纸簌簌飘动,我伸手按住那张“求龙女告示”,指尖沾了朱砂的腥气,而后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下了那张纸。

衙役蘸墨的狼毫悬在名册上方:“陈家姑娘染了肺痨,本已决定是她,你确定要替?”。

我点了点头。

那衙役叹了口气,转而开始往我腕上缠红绸时,绸带边缘的线头勾住了袖口补丁。

“时间是明日午时,今天日且放你回去料理料理后事。家中可还有亲人?”

我啮了啮唇角,本不打算言语,无奈那衙役目光殷切,似在逼问着什么。

“有一个爷爷……还有个……弟弟……”

我有些心虚地避开衙役的视线,他之后絮叨的叮嘱也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匆匆领了赏钱,便跑出了官衙。

青石板缝里渗出晨雾未散的潮气,我攥着钱袋在埠头转了三圈。竹篓里未卖的菱角泛着冷铁似的青光,若这般原封不动地背回去,爷爷怕是又要生疑。无奈,我只好寻了个柳树下的空档处,思索着抓紧把这箩筐菱角卖掉。

同在柳树下卖馄饨的孙大娘突然掀开锅盖,白汽裹着葱花香气扑上我后颈:“菱娘,给阿婆留两个带露水的。”

篾篓刚挨着青石阶放下,我还未及坐下,便被四处赶来的镇民们围拢了起来。穿百蝶袄的李家婶子攥着我腕子抹泪:“当年你阿姐也是……”她指甲缝里还沾着农作后的黑泥,突然噤声望向不远处衙役腰间的红绸,六年前正是他们给阿姐缠上同样的绸子。

铜钱叮当落进竹篾的声响里,混着此起彼伏的“借龙女福泽”。穿灰布衫的货郎竟要买我束发的草绳,说要用龙女青丝缚住生病的幺儿,而我解开草绳的时,正瞥见衙役挎着腰刀在不远处踱步。

最后几个菱角被绸缎庄掌柜包走时,篓底躺着串褪色的五色缕,想必是哪个阿婆偷摸塞的祈福信物。等竹篓见底,钱袋已坠得腰间生疼,铜钱在粗布里叮当作响。

回程绕去铁匠铺挑了柄上好的鱼叉。铁匠铺的赵师傅往淬火池啐了口唾沫:“一两银子,不还价。”我数出官府的赏钱,碎银边缘的豁口硌得掌心发痒。

“劳烦截短三寸。”我比划着袖管长度。

赵师傅撩起眼皮:“姑娘家要这个作甚?”他想必还不知道我已成了龙女,自然也想不得我为何要截短着鱼叉。

“叉鱼。”我摸着淬过火的叉尖含糊应声。

铁锤砸出火星时,他嘟囔着今年祭礼比往年早,我盯着通红的铁胚不作声。改好的鱼叉贴着臂骨滑进袖袋时,巷口闪过靛蓝衣角——那是县衙差役惯穿的布料。

暮色漫过船舷时,回到船上的我开始教小鱼认潮信。

他蜷在腌菜坛旁,用炭条在船板画歪斜的星子:“北斗柄指东是春汛?”炉膛溅出细碎星火,将他眼尾的水汽映得发亮。

“是,但你要先看云脚。”我蘸着茶水在他掌心画浪纹,“积雨云堆得像菱角壳时,不出一个时辰必起风。”

他忽然抓住我缩回的手,茶水顺着腕骨流进袖管。

“怎么了?”我问他。

他沉默了半晌,终是无一句言语,只是默然地摇了摇头。

舱内桐油灯爆了个灯花。我抽出手指他膝头破洞:“明日把这条裤子翻出来,该教你打四方补丁了。”说着去取针线匣,却被他袖口磨白的并蒂莲纹绊住目光,那是阿姐的旧衣改的,金线早被江水泡成了铁锈色。

我拉过他的手,将他满是老茧的手掌打开在眼前。

“不要看……”

他话尾突然折断,像是被自己舌尖烫着了。

指腹蹭过他虎口粗茧,我轻笑出声:“这茧子不像握锄头的,倒像握剑的。”他指尖猛地抽搐,我按住他欲缩回的手,“那夜在芦苇丛捡到你时,锁骨上的伤口若是再深些,便是神仙难救。”我揉了揉他的手掌,转而又揉了揉他的额头,“不过我既然救了你,你就欠我一条命,总要有所报答。只求你守得爷爷剩下的日子,待他百年后,记得把他葬在我们每次泊船系绳的那棵老柳树下。阿姐也在那儿,我……”喉头突然哽住,浪花拍得船身轻晃,“我也总归要去陪她们的。”

船坞飘来蒸芋头的香气。爷爷的旧蓑衣罩住大半个身子。我松开抓着小鱼掌心的手,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油纸包着的糖酥饼,小鱼鼻尖一动,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故作不在乎的转身去收晾干的渔网,旧蓑衣扫过甲板,扬起淡淡桐油味——那是上月打翻的桐油浸透的,怎么洗都散不去。

船板忽然吱呀轻响。小鱼赤脚立在舱口,怀里抱着我补好的蓑衣。“西南方起了雷云。”他声音闷在蓑草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补丁。

蓑衣草叶在他腕上划出红痕,我等着他说些什么。他却只是将蓑衣叠放在矮几上,转身时带起的风扑灭了半盏灯。黑暗里传来衣料摩擦声,似是探手入怀要取什么,最终却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五更梆子惊飞宿鸟。

我将装着银两的荷包悄悄压在小鱼枕下,这孩子蜷在草席上呓语,掌心还攥着半截红绳。

昨夜教他打的同心结,终究是没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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