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峰的雪从来不化。

像是被时光定格在那年他初次踏上绾清峰的那一日。

郁念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的模样了。也许太瘦,也许太冷。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檐下时,那个披雪而立的女子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刚要张口,却觉得脑中一沉,像有什么细细柔软的线穿过了脑海。那一刻,风静雪停,从此这一线便未再断过。

他长高了,声音变得低哑,骨节也慢慢显出少年该有的轮廓。可她看他的目光,却从未变过。

晨雾未散的清晨,绾清峰之上仍旧静默。郁念跪在庭院中央,额角满是冷汗,胸口起伏却始终绷紧,像是一个不敢出声的影子。他手中的符纸已经碎裂,灵气反乱未稳,脸上浮现些许苍白。

而在玉阶上,白衣的她立于香炉后,目光如霜,一动未动。

姜绾清没有开口,只有气息缓缓流转,淡得仿佛一丝风,却压得他几欲喘不过气。她身形极静,鬓边簪着一缕金丝,在雾中泛着微光。

“第几次了?”她终于问,语气轻到像风中一片落叶。

“……第三次。”郁念答,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掌心仍紧压着残破的符片。

“再乱一次,你的修行就断了。”她平静地陈述,不带一丝情绪,像是在复述山门的某条规矩。

可郁念心中却泛起寒意。

不是因为她愤怒,而是她太过平静。

她从来不需要大声训斥,也不需要怒目而视。她的冷静,才最叫人不敢反驳。

姜绾清是那种从不轻罚,也从未饶过错的师尊。

她迈步而下,无需动用半分法术,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风从她身侧绕过,像是也不敢沾染她的衣角。

“伸手。”

他听到那两个字,仿佛自己已经失去了选择。迟疑片刻,他将手伸出。

她没有使用任何术器,只是抬起指尖,一根极细的红线自她袖口垂下。

郁念的心脏猛地一紧。

是那种他熟悉又畏惧的线。温柔却缠人,像是柔软的丝,却能勒住意识。他不敢抽回手,那线像有生命般滑过他的腕骨,一寸寸缠绕他的脉络。

她没有多余的言语,只轻声道:“你之所以乱,是因为心不静。若心再动,这线就断。”

他说不出话,只能咬牙承受。

等她绕完最后一圈,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颈侧未散的伤痕上。那眼神极淡,却好像能看穿他心中每一道波动。

“你回避了。”她话音未落,那线猛然一紧。

他的身体微颤,喉间涌上一口气血。

但她并未止步,而是靠近半步,指尖轻触他颈后,那触感很轻,却像某种不可逆转的印记。

“收好了。”她语气淡得像说早饭未热,

“可回殿。”

说完,她转身离开,步履未乱,连雪都未惊动。

郁念跪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直到风重新落在地面,直到他从那种心念被拉紧的状态中缓过来。他缓缓起身,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

那线已隐入血肉,看不出痕迹。可他能感受到,那条线未曾真正断去,就像一根弦牵着他整颗心。

只要她一动念,他整个人都会绷紧。

他不是第一次被她落术,但这一次不同。

她用那根线,不是为了救他,不是为了训练他,而是——“缝住他”。

缝住他的动摇,缝住他未曾出口的反驳。

缝住他一点点想要偏离的心意。

院中静极。

一片红叶落入他掌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牵引着。

他低笑一声,靠着院墙坐下。

不是屈服。

只是,他挣不开罢了。

他不是在做梦。

识海里的术意还未褪去,那根红线仍藏在他识海深处,像是无声钉进的一根刺。

她没有逼问,也没有训斥,只是轻轻一缠,便令他从梦境到现实都不敢轻举妄动。

他记得她的指尖——冰凉,却极稳,像落雪覆上灯火,不灭,却也不烫。

他记得她的眼。黑得极深,瞳仁藏得极远,眼尾细挑,一线寒色天然而生。

他曾无数次在练剑时望见那双眼,而每次,都会让他手中剑意错了一线。

她太静了,静得像是从未动过,可一旦靠近,便让所有灵息错乱。

她那张脸至今仍未从他脑中散去。

他不知凡俗意义上的美丽是何种样貌,他只是知道是一种极致的清冷——没有脂粉味,没有情绪波澜。

连妆饰都寥寥,只有一根细玉簪压着银丝,鬓边偶尔会散一缕浅金色的发丝,垂在颊侧,若光若雪。

眸子一侧的泪痣更像是巧夺天工的一笔。

那一刻,他梦中只觉得她整个人就像一盏未熄的灯。

暖,而亮得扎眼。

“你怕我?”她曾问他。

他记得自己没回答。

可她也没等他回答。

只是语调轻轻一转:“你总是这样,一点风声就乱,一点牵念就动。”

她说那话时,像是在责怪,又像是在叹息。

但语气极轻,就落在他识海最深处,像一缕红线落水,丝丝绕绕,再也解不开。

那红线,是她落下的,却像长在了他身体里。

梦醒时,他的指尖仍在微颤。

那不是单纯的寒冷,而是一种术后残余的灵息回涌。

他强压下体内微乱的气息,一寸寸理着识念。

天光未亮。

窗外雪未止,香炉冷寂,帘子被夜风轻轻掀起一角,像有人刚离开。

郁念倚着墙坐了许久,直到肌肉略有酸意才缓缓起身。

他扶着墙壁,将自己撑直,动作极慢。

他必须慢。

慢,才不会惊动她留在他体内的那一点术念。

她说:“你越动,线越紧。”

所以他不动。

可不动,也不代表能逃。

他走到廊下,天际一线晨灰初透,远处山雾未散, 绾清峰覆雪如帛,整座浮云宗都沉在未醒的静默中。

他没看自己腕上的印痕。

那印极淡,用肉眼几乎难以察觉。

只要有一丝妄念,一闭眼,识海里那道红线就会浮上来。

像一滴朱砂落在灵台,不化、不散,却日日夜夜滴水穿石。

郁念站在走廊边,看着远处主峰上的灯光一点点熄去,脑海中却全是她那句:动了心思,便会术不稳。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他听进了骨子里。

是她在知晓一切后,仍落下术念,不强压、不责问,那道术法,只需轻轻一缠,便叫他识念颤动。

她若想夺他心神,从不需要强取,只需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他便不敢再有第二个念头。

风吹过屋檐,薄雪落在他发梢,一瞬即化。

他仰起头,看着天光染上雪山顶端,心头却没有半点轻松。

那根红线,像是落在识海深处的烙印,随时能被她唤醒。

她走了,却仍在。

他心中有她的线,梦里也有她的影。

红线如丝,缠不见,断不得。

他不想挣。

不是放弃,而是挣也无用。

她从不需要多做什么,就已足够将他牢牢拴住。

不是灵力,不是术法。

是她。

他静静站着,直到雪落肩头,才轻声吐出一句:

“……师尊。”

声音极轻,却像落在整座绾清峰上,沉得一尘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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