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站在这片庭院时,自己有多瘦小,只记得那年她问他叫什么,然后红绳缠进了识海,从此一日也未松过。
他长大了些,衣裳不再宽大,声音变得低哑,骨节也显出些许少年轮廓。
可她看他的眼神,从未变过。
浮云宗七峰之巅,晨雾未散,绾清峰内却已有灵压起落,极轻极稳,仿若长袖拂尘,却能斩魂。
男孩单膝跪在院中,手中佩符已裂,灵识乱流未息。他低着头,额角冷汗未干,脖颈却始终绷直,不敢再有一丝懈怠。
廊下玉阶上,一抹白影立于香炉后,未曾动过半步。
姜绾清执香坐观,未言一句,却术压不退。她身形极静,雪衣无纹,鬓边缠着极细金丝,如冷雪封霜。那盏香炉,是她亲自置下的“稳识炉”,一炷香燃完,才算压制有效。
“第几次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却带着冷音。
“……第三。”郁念低声应,掌心压住破裂符骨。
“再犯,会断根。”她的语调没有起伏,像是平静地读出宗门律条。
可那一瞬,他背脊竟生出刺寒——不是因为她的怒,而是因为她的不怒。
他知她手中术精,极稳,极准,从不滥施,也从不饶恕。
她缓步前行,未携任何术器,衣摆落阶无声,风绕不过她的气息,院中温度随之一寸寸下降。
“伸手。”她站在他身前一丈,冷声道。
郁念迟疑片刻,终将左手伸出。指骨薄冷,脉轮未稳,灵息游走不定。她未动术,指尖却有丝光微现——那不是灵符,而是红色术线,从她袖底缓缓垂出。
他心口一震。
是红绳术。
锁识、控念、缝魂——术名虽柔,实则术形最狠。
她竟亲自为他落此术。
红线垂落,在她指间一绕,像是有意识般,绕过他腕骨、穿过指节、缠上心轮,极缓、极密。术线未重,却如缝合之针,一点点刺入识海。
他咬牙,掌心血丝透出,却不敢抽回。
她未看他,只一边绕术,一边淡声道:
“佩符不稳,是你识念动摇。若你术息再乱,此绳会崩。”
他低头不语。
红绳绕至最后一扣,她忽而抬眼,看向他颈侧未退的符痕,眼底寒意未褪,却停顿了半息。
“你回避了。”她语气未变,却骤紧了术息。
红绳一扣,绷紧!
他整个人一震,灵识被强行压制,额角瞬间泛白,脉息反噬回身。
姜绾清站定,指收术停。她抬手,袖角掠过他颈后,贴着皮肤极浅一碰,像在试温,又像是某种——不言的标记。
“识念初稳。可回殿。”
她转身离去,未再看他一眼。
郁念跪在原地,许久未起。
姜绾清走后,风才落地。
郁念缓缓起身,指尖仍因灵压震荡微颤。他看着腕间那枚术痕——红绳术落印极浅,却缠得极紧,符印像缝线刺入血脉,肉眼几不可见,却在识海中滴落波纹。
那不是疼,而是钝。
仿佛有一根线穿过心口,随着每一次灵息起伏,都会轻轻牵扯。牵得他想止息,又不敢真停。
他不是第一次受她术压。
可这一次,红绳不是为了制敌,不是为了传术,而是落在他身上,只为锁他识念一动。
他靠墙坐下,指腹按住佩符边缘,那符已经碎了一角。他记得她说过一句话:“凡术印入魂,需心静如止水方可自退。”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调息。灵识入体,触及符纹边缘——红线如蛇,立刻缠绕而上!
下一瞬,一道识念剧颤,自心轮冲上脑海,他险些吐血。
他睁开眼,唇边已有血丝。
——术识反噬。
他识海尚未稳固,这种强制缝合术,本就超出了他此刻承受限度。她知情,却仍落印。
他想不通。
她不缺手段,甚至连一枚术符都未曾下达,只靠指尖绕线,便缝住了他整条识息流。
那是怎样的控制力?
不——不仅是术。是意志。
她不是怕他乱,而是不许他乱。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
她落术,不为惩他。为“缝他”。
缝住他的浮动,缝住他可能偏离的念,缝住他未说出口的那点不服。
院中极静。
风吹过树梢,落下一片红叶,正好落在他掌心。他望着那枚叶脉轻颤,忽然有些困。
是术中伏意。
红绳术最深处藏一丝稳识诱术。她落印时未显,可一旦他反抗失败,那术便会顺势而入。
——不许你乱,那便让你睡。
他轻笑一声,靠在院墙角,闭上眼。
不是投降。只是,挣不掉而已。
夜落山中,风过林,枝影如剪。
郁念靠在院墙侧沉睡,眉间微蹙,佩符虽稳,术痕却未散。他未惊梦,却梦中微颤。
识海之内,灵息未平。
一缕术念缓缓浮现——不是他自己的,是她留下的。
红绳术缠识极深,在缝合识海之际,会将落术者一瞬之意留作“安魂余念”。此术早已废于诸宗,因术主情绪一旦微动,便会被术者感知。
此刻,他梦中所见,便是那一缕她的“念”。
她在院中,不着术袍,素衣披身,背对而坐,身形极静。
手中端着一盏符器,指尖以术线缠绕灵丝,慢慢勾入其中。
她每绕一圈,心海波澜微动,映入他此刻梦境之中。他能感知那术的温度——并不冷。甚至……带着一丝极克制的柔。
像是曾经——他夜里发热时,她为他施稳识术,虽未言语,却将整套符阵一笔一划,压入他体内。那时他以为是院使之手,后夜中醒来,才见门外落了一根她亲用的金丝——她为他落术时断下的。
梦中,她仍未回头,却忽然开口。
“你不该乱想。”
她语气极轻,像是对自己说的。可那一声,却似落进他心海最深处。
“术不稳,你便动心。”她顿了顿,“太软。”
下一瞬,她指间术线一紧,红绳隐约闪现,如蛇般缠入虚境,直入他梦海。
他忽然一惊。
眼前画面骤散——他被自己的识海拉回现实。
天未亮,香炉冷,夜风掠檐。
他睁开眼,胸口微闷,心脉尚痛。可他额角,却是冷汗未干。
那不是单纯的梦。是她术中残念。
她知他会梦见,也知他会乱。他甚至怀疑——她就是故意留下那一缕术意,为的是在梦中也能制住他、看透他、柔压他。
佩符微颤。他伸手按住。
未碎。未反。
只是跳得极轻,像是一枚小锁扣,落进他心口,不动则罢,一动,便再难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