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晨雾漫上舢舨时,阿姐的裙摆总比我的先沾上露水。

她赤足立在船头,苇杆编的裙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脚踝上串着的几枚铜钱,叮叮当当惊散了初醒的鱼群。那些铜钱在雾里泛着青绿锈斑,第三枚边缘有个小小的豁口——记得那年我高烧不退,阿姐抱着我连夜冒雨去镇上请郎中时,被医馆的高门槛磕绊后留下了这个印记。

“采菱的时候,一定要顺着叶脉掐。”

当时她捏着我的手去摘头一茬嫩菱,指腹的茧子蹭得我发痒。那时我总学不会,总将菱盘撕得七零八落。阿姐也不恼,只是把我冰凉的手揣进她衣襟,胸前的皂角香裹着药味,“不急,等喝了这帖药,教你用凤仙花染指甲。”

她说话时喉头轻轻震颤,像春日里新抽的苇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小时候我身子弱,药罐总是在船尾咕嘟,一咕嘟便是整日。每当这个时候,阿姐都会蹲在泥炉前添柴,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晃得像个巨人。而我则会蜷在霉味的棉被里数她掀盖的次数,待药罐的铜柄会烫红指尖时,蒸汽也熏皱了阿姐的眉。

药汁泼进喉管的灼痛里,我瞥见阿姐藏在身后的手,指节上结着新痂,混着篾刀割出的旧伤,像老柳树皴裂的皮。

病得最重那晚,河风几乎要掀翻油灯。

阿姐在黑暗里数铜板,褪色的红绳串着七枚钱,第八枚正被她用篾刀刻上了奇怪的纹样。“这是向龙神借的寿数。”她将钱串系在我滚烫的腕上,铜锈蹭着突突跳动的血脉。

我烧得视线模糊,仍看见她指尖渗出的血珠,正顺着纹路沟壑填满铜钱。那些血在月光下泛着暗金,像后来支离伤口渗出的颜色,又像今夜坠在芦苇尖上的露。

后来我竟真好了。

病愈那晚,阿姐在月光下教我补渔网。她的手指翻飞如蝶,苇杆穿梭成繁复的绞丝扣。

“遇上风浪就攥紧这个结。”

她将网绳缠在我腕上,力道大得发疼。

我望着月光照亮她的睫毛,河风转急,吹散了阿姐似尽未尽的话。

也就在这时,湖中心飘来奇异的气味,像是庙里供奉的香火混着腐鱼味。阿姐猛地将我按进怀里,木梳的齿尖硌疼我的额角。她的心跳震着我的耳膜,像暴雨前的闷雷,震得船板都在轻颤。

那支沉水木簪,也是在阿姐那一夜雕成的。

阿姐削了整宿木料,篾刀在指节割出交错的血口。天光初透时,她将未雕完的莲苞对着朝阳:“等你及笄就用这个绾发,到那时……”

当夜阿姐教我熬鱼粥。火星溅在她新缝的袖口,洇出个米粒大小的洞。“正好绣朵莲。”她笑着说,针尖却扎破指尖。血珠在月白衣料上绽开,倒比绣线更鲜艳。

后来,阿姐没来由地开始整理妆匣,这是娘亲的遗物,据说是娘亲丛娘家偷偷带出来的。褪色的胭脂盒底压着泛黄的节气表,密密麻麻记着采菱时辰。“霜降前要收完二茬菱。”她摩挲铜镜裂痕的手突然顿住,“腌时记得放三颗茱萸。”

我笑她愈发像爷爷般絮叨,却见她将妆匣整个推进我怀里。

阿姐离开前的那一夜,她彻夜都在补我的嫁衣。大红缎子也是娘亲留下的,袖口燎破的洞被她绣成并蒂莲。

烛火摇曳,她咬断金线时突然落泪,烛油在手背凝成珠也浑然不觉。

“怎么哭了?”我问道。

“烟熏的……”她慌乱转身,嫁衣上的金线却缠住发梢。我凑近要解,却又是被她一把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第二天,晨雾一如既往的浓到化不开。

阿姐替我绾了双螺髻,沉水木簪第一次完整露出莲苞。“去镇上抓药。”她笑着说,粗布衣外罩着诡异的大红嫁衣,像朵裹着寒霜的莲。

“请龙女娘娘更衣!”

脱去粗布衣,穿着红嫁衣的阿姐在衙役和信众的簇拥下来到了渡口,被请上了祭船,嫁衣下摆被风掀起。

“阿姐——”我想上前抓住她,却被衙役们一把推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载着阿姐的祭船向湖中心驶去。

不甘心的我又冲回自家小船,苇绳勒得掌心渗血,双桨劈开浓雾,却追不上那艘被无形力量牵引的祭船。阿姐的身影在雾中忽隐忽现,腕间的绞丝扣突然断裂,浸血的苇杆擦过我脸颊。

阿姐看清我,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回去!”她第一次对我厉喝,指尖深深抠进船板,“快回去!马上!”木屑刺破皮肉也浑然不觉。

也就在此时,河面突然泛起细密的泡沫,像是煮沸的鱼汤。阿姐的嫁衣在风里猎猎作响,她回头望我时,唇上胭脂红得惊心——那是去年端午我们采凤仙花染的,那天她捏着芦苇叶包我指甲,笑说染坏了也不许哭。

水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我的小船开始打转。菱角从篓里倾泻而出,在水面排成诡异的圆。阿姐赤脚踏上船头,把下自己的木簪。

“往回划!”她厉喝声未落,整条河道突然拱起。黑龙破水而出的轰鸣震聋了我的耳朵,那畜生头顶生着鹿角般的畸形犄角,浑身鳞片泛着棺木的乌青。它双猩红如滴血的铜钱,正死死盯着我的小船。

阿姐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往日哄我喝药的温柔,也带着暴雨夜在涛浪中独自驾舟时的狠绝。她借风跃上龙角,簪子狠狠刺向那猩红的龙目——就像我们曾在浅滩叉鱼那般果断。畜生吃痛仰头时,阿姐竟趁势徒手抠进黑龙受伤的右眼,生生将那颗血淋淋的眼珠扯下。

“快走!”

话音未毕,阿姐的身体被黑龙的乱舞甩向半空,嫁衣下摆绽裂成十二片残红,她凌乱的长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散开。

阿姐的唇角翘起来了,黑龙的獠牙切入她腰腹,我听见布帛撕裂的脆响。不是嫁衣,是皮肉。阿姐的上半身在空中划出半弧,断裂的脊骨白得刺目。畜生咀嚼的声响湿黏沉闷,混着她尚未完全消散的嘶喊声。

阿姐的半截手臂坠落在了祭船的船头,手上还分明紧攥着那个木簪。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皮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青。

那条黑龙的唇角处流淌下阿姐的血肉,它用仅剩的一目恶狠狠等着我,随后一个回身,重新跃入湖中。大入磨盘的龙尾在入水前重重扫下,将祭船击碎成木屑,如血雨纷飞。

而今,我依旧会梦见阿姐立在雾里,下半身开满凤仙花。

那凤仙花的根系,深扎进我余生的每一场噩梦。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