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紧闭的德胜酒楼门前。

随着车夫的一声长喝,一辆造型精致的马车稳稳停下,华丽木厢帷幕缓缓掀开,现出陈廷敬三人的踪影。

“回去,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目,尤其是京城捕快的人。”

“谨遵老爷吩咐。”

陈廷敬冷峻地斜睨执辔马夫一眼,旋即抬手示意他速速离去。

车夫恭敬点头应诺,驾驶马车隐没于夜幕之中。

一阵寒风拂过三人衣襟,无情地将酒楼高悬的红灯笼吹落,连同飘絮在天边紫霞的飞雪,沉默地滚向街道远方。

“咚咚咚”——陈廷敬颇有节律地在德胜酒楼门扉上轻叩三下。

少顷,先是听闻闩锁开启的轻响,继而是木门旋动之声,门后黑暗中忽地透出一缕摇曳火光。

“可是大理寺卿大人?”

在确认来者身份后,迎客女子娇俏地轻笑一声,随即将三人请入屋中,门扉重新关闭。

今日的酒楼格外冷清,除却些许住宿的客官,就只剩一隅打扫卫生的店小二了。

没有往昔灯红酒绿的喧嚣,四周也就昏暗许多,仅余几盏萎靡的油灯勉力支撑着照明的职责。

借着这点摇曳微光,陈廷敬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眼前女子的容貌。

她身着粉白长裙,腰间缠绕的柔纱薄如无物,交叠于白皙玉手之上。俏脸上淡施薄妆,宛若云雾朦胧,嘴角含笑,一双凤眸流波,眉黛微挑,魅惑迷人。

而她额前碎发色泽更是奇特,竟是一抹黑中夹白。

陈廷敬在这京城经年,却从未见过这种发色的女子,他不禁警觉蹙起眉头,冗长胡须如虎狮般慢慢炸起。

“你是何人?本该在此接应我等的老秃鹫呢?”

“他死了,就在押运奴隶的途中。”

女子神色平静地答道,伸手拧开油灯开关,让火苗烧得更旺些,再提起灯盏铜环,不紧不慢地在前引路。

“小女唤作萧紫悦,‘那位大人’特意遣我前来迎接诸位。况且我们先前也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您是否记得,就在酒楼举办的官绅雅集上。”

那正是她初次带白玉怜来此吃火锅的时候。

当时宾客甚多,陈廷敬实在记不清有这号人物。

“毕竟‘那位大人’吩咐过,必须得有暗中照应的人选,要低调为妙,以免招摇。”

萧紫悦莲步轻盈,引领三人走下酒楼窖藏的地下密室。

只见她在陈廷敬等人狐疑的目光中,不慌不忙地自胸前挑出一枚系着丝线的钥匙,精准插入墙壁的某处石缝内。

这石缝不过是道障眼法,后头其实连通着开启暗门的机簧锁。

钥匙一转,机簧轰鸣作响,千斤石门如恭顺仆从般缓缓退下,露出通往深处的台阶。

“不仅知晓暗门位置,还掌握特制钥匙......”

陈廷敬方才还对这女子半信半疑,见她亲手开启暗门,态度才稍有转变。

以他的认知,唯有自己人才会知晓这等机密事宜,他也就相信了老秃鹫已经遇害的事实。

萧紫悦修长指尖掀开衣襟,将钥匙重新放回原处,回首对众人莞尔一笑:

“请随我来。”

走入暗门后的阶梯,经由曲折隧道,转瞬便踏入一方宏大的地下空洞之中。

离地数丈的穹顶悬挂着几盏如参天古木般硕大无比的明灯,将整个洞窟照耀得恍若白昼。

场地上百余身着北洋水手服的工人来回穿梭,远处起吊货物的钢铁重机轰鸣震耳,大小木箱散乱各处,俨然一派繁忙景象。

仅一道暗门之隔,竟将此地与外头冷清酒楼化为两重天地。

巨树吊灯的光芒打在莫桂脸上,他金色双眸圆睁,惊诧莫名。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反倒是旁边的陈廷敬和顾静姝见怪不怪,仿佛早已来过无数次。

整个地下洞窟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疯狂运转的庞大船坞。

但仔细一瞧,工人搬运的货物却非同小可。

与钉制木箱一同堆放的,还有众多牢不可破的铁笼,内中装着的,正是陈廷敬等人视若珍宝的“货物”——一群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男女奴隶。

——他们正是京城中流转、交易,郭红绡所在官府不断追查的“活货”。

而此处,便是京中最大的奴隶贮藏地。

作为在京城青楼进行奴隶买卖的主事,莫桂不知就在被烧毁青楼如此之近的地方,竟还藏着一处能容纳小半个东城区的恐怖洞窟,也难怪他会如此震惊。

“快些跟上,我将你自大牢救出可不是为了让你游手好闲的。”

顾静姝眉目微蹙,似乎是仍对午时在陈府放走美人窃贼一事耿耿于怀。

她撇下惊愕中的莫桂,迈开莲步随陈廷敬向洞窟深处走去。

洞窟的负责人见大理寺卿驾到,忙不迭拿起手边账册,殷勤地凑上前去,恭恭敬敬将册子呈上。

“近来东城区的情形如何?”

陈廷敬随手接过,一边朝洞窟深处踱步,一边询问此地负责人。

周遭忙碌的工人将满载着奴隶的铁笼搬上平板车,浑身大汗淋漓地将车推往空置货箱。

某个笼中虚弱无力的奴隶经过陈廷敬身旁时,突然暴起撞向铁门,竭力伸手想抓住大理寺卿衣袍,可惜就差毫厘之遥。

对世道不公的愤恨浸透笼中每个角落,可京都中最大的执法者如今却毫不在意地站在他们面前。

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是如此地冷漠无情,仿佛只是在注视一张腐臭发酵的兽皮,目光所及之处皆被腐蚀殆尽。

“你这个......衣冠禽兽......”

暴起的奴隶一接触到那股目光,立即噤若寒蝉,身子顿时便软了下来,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外。

紧接着,陈廷敬皮靴猛然跺下,将奴隶的手掌碾得粉碎,却未听到任何哀嚎。

原来对方早已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陈廷敬冷哼一声。

“继续削减奴隶的食粮,维持活命即可。下次再让我看到这种情形,你也是这个下场。”

对负责人严厉警告一番后,陈廷敬只留下一个背影,径直前往洞窟的临时休憩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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