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背着大大的竹篓,像个小动物一样紧跟在我身后,爷爷给他新编的草鞋踩过石缝里的青苔,发出细碎的咯吱声。篓里嫩菱用苇叶垫着,露水顺着篾条缝隙渗出来,在他肩头洇出深色的痕。
“待会别碰生水。”
我扯了扯他磨破的袖口,昨日补网时被篾条划破的伤口还泛着红。他乖顺地点头,睫毛上沾着雾珠,显出几分稚气。
市集的早潮裹着鱼腥气扑面而来。小鱼忽然在巷口停住,篓底嫩菱随着他转身的动作簌簌作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茶楼檐角新悬了串铜铃,正随着晨风叮当轻晃。
“这是龙神庙拆下来的旧铃。”
卖蓑衣的赵伯叼着烟斗凑近,烟丝焦糊味混着他压低的声音。
“昨儿半夜那场雷暴瞧见没?金红色的闪电专往庙顶上劈,幡旗都烧成了炭渣子。”
支离的竹篓突然倾斜,嫩菱滚落三两颗。
“听说县太爷请了云游道士……”赵伯的烟斗在青砖上磕出火星,“正在湖边筑祭坛呢!”
我们在茶楼外寻了一处阴凉地铺好布帛,把嫩菱摆成莲花形状。我示范着如何吆喝,他却始终不开口,乌黑的眼瞳里盛着一丝迟疑。
“叫卖要大声些,瞧你这闷葫芦的样儿,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我咕哝着,将一颗菱角塞进他手里。
他怔了怔,捏着菱角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地垂下眼睫,肩头也微微收起,像只被水打湿的雀。
铜钱落进陶罐的脆响惊得小鱼一颤。
买菱的老妇人捏着菱角端详:“这节气还能有嫩菱,倒是稀奇。”她布满裂口的手指划过菱壳,“自打立秋就没落过雨,河滩都皴了……”
原本在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小鱼忽然蹲下身,篾条在苍白的指尖翻飞。
不过半盏茶功夫,竟编出只振翅的蜻蜓。“哟!这小郎君的手可真巧。”老妇人将铜板按进我掌心,指甲沾着菱壳的汁液,“过几日祭龙神,正缺这些精巧物件……”
小鱼手里的篾条突然断裂,尖刺扎进指腹。血珠滚落在青石板上,竟泛着淡淡的金。
我慌忙扯了帕子给他包扎,却见男孩直勾勾盯着巷尾——几个衙役正在粉墙上刷浆糊,告示的朱砂印在晨光中刺目如血。
日头攀上飞檐时,菱角已卖掉大半。
我摸出荷包里的麦芽糖,递给小鱼,他却不接,只顾盯着告示下聚集的人群。穿短打的货郎正高声念着:“……时节不明,阴阳错乱,择壬寅日筑坛,敬献龙女……”
小鱼忽然往前踉跄半步,喉间溢出破碎的音节。我拽住他衣袖,粗布下的手臂紧绷如弓弦。
告示上“献”字的朱砂被晨露晕开,像道未愈的伤疤——阿姐被带走那日,官差的铁尺上也烙着这样的红字。
“献龙女……”
小鱼的嗓音裹在骤然刮起的风里。
我抬头,望见成群的蜻蜓低掠过瓦当,翅膀振起细碎的鳞粉。不过转瞬,铅云已压到檐角,惊得摊贩们慌忙收棚。
第一滴雨砸在小鱼额角时,他锁骨下的伤疤突然泛起青光。粗布衣下似有活物游走,惊得我缩回欲替他遮雨的手。男孩却恍若未觉,任由雨水顺着他尖削的下颌淌进衣领,在青石板上汇成蜿蜒的金线。
我们躲进茶棚,等雨停后又卖了一会儿菱角,终于在黄昏前将竹篓里的嫩菱清空。小鱼的衣襟仍半湿着,我见他指尖捏着铜板,似乎犹豫着要买些什么。
“想吃糖藕吗?”我指着街角的小摊问。
他愣了愣,刚要点头,身后忽然传来铜锣的震响。几个衙役骑马穿过长街,袖口染着雨水的痕,泥点溅到告示上的“壬寅日”字样,朱砂被冲得斑驳,像旧伤溃开的血迹。
我拉着小鱼快步走向河岸。
回程的乌篷船在浪里颠簸。小鱼蜷在舱角,湿衣紧贴着嶙峋的背脊,有些可怜。我望着他随波涛起伏的身影,忽的又想起阿姐最后一次摇橹的模样。
那日,她鬓角的红色绒花被风吹落,漂在河面像滴抹不去的血。
“你知道么,”我扯过干燥的麻布给他擦发,“阿姐的嫁衣里缝着九十九颗莲子。”男孩猛然抬头,水珠从睫毛滚落,“她说等莲子在河底发芽,就能……”
惊雷劈裂云层。小鱼突然捂住心口,指缝间漏出灼目的金光。逆鳞印在暴雨中明灭如烛,映得舱板上的水渍都成了游动的蛇。船底传来闷响,似有什么巨物擦过船底。
“抱紧篙子!”爷爷的吼声混着浪涛传来。我扑过去护住小鱼,在剧烈的颠簸中触到他后背——那些伤痕分明正在皮肤下游走,如同苏醒的星河。
当船终于靠岸时,小鱼已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河对岸的芦苇荡里,隐约飘来官差的铜锣声:“筑坛祭天,敬献龙女,佑我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