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是一支玫瑰,枝条上的尖刺和绿叶都被手工根根剪断,只留一根孤瘦的主枝,以及对那枝条过于沉重鲜艳的玫瑰花朵。
一双粉色的手将它递到即将下船的赫莉安面前,健康且富有光泽。赫莉安抬起头,正好看见她在房间遇到的那名侍者微微躬身,操着明媚的职业性笑容。
“谢谢。”
赫莉安克制地点了点头,接过这支玫瑰,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拒绝是否会为这名比她年纪稍大的女人带来更多的不幸。她将玫瑰举到鼻尖之下,深深呼吸,气味芬芳,和在其上昂贵的浇灌和驯化正好相配。
不像真菌、苔藓以及蕨类,玫瑰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作物。它需要充足的、被人类称作阳光的特殊光线才能健康生长,这就导致它只能在几种特定的穹顶下方能种植。同时,它们还需要材质合适的土壤、具体方法被玫瑰之盟严格保密的扦插、以及每日的浇灌才能完整地走完生命历程。
这是穹顶作物的通病,也是它们高贵的根源。鲜艳的颜色、迷人的芬芳,以及相当于烛人平民一月工资的价格,让它们成为烛人贵族青睐的赠品;若不是古时的人类将它用作权力场上的敲门砖,那也不会有今日玫瑰之盟遍布【夹缝】的贸易站点网。
而彩窗城便是一个人类城市。
赫莉安提起粉红的裙摆,迈步走下台阶,雕花的小皮鞋踩到提前铺好的红色地毯上。
码头的空气很是闷热,和赫莉安同乘一船的绅士和淑女们都用手帕擦着额头,急不可耐地离开这个焰晶热量造就的蒸笼,甚至没空欣赏一下这里极负盛名的晚霞穹顶。身为冥思院优秀毕业生的少女倒不像他们那般狼狈,指尖环出符文,微风便环着她轻轻吹拂,让她有余裕放慢脚步欣赏这绯红的穹顶,以及天际火烧般的云霞。
彩窗城的穹顶无法提供充足的阳光,也因此无法靠穹顶作物获得收益,于是贸易、探险、手工业以及为这美丽穹顶不远千里的富人们便支撑起了它的生命。
而在今日,彩窗城的码头仍在展现着它应有的繁忙,齿轮咬合的嗡鸣充盈着空气,重机的轮轴和绳索正将巨大的木箱吊往货轮,而码头正中的大型奠钟亦精准无误地履行着它的三重职责——提供动力、抵抗潮汐,并以指针纪录时间的流逝。
但或许是因为告示牌上那没过黄线的潮汐量表,码头虽偶有船只停靠,却没有熔流艇熔蜡启航。防御潮汐恶魔的弹簧弩炮正做着预备检修,两箱印着菲耶娜纹章的血肉制剂也正被搬往码头角落的营帐。
稍有紧张,但并不脱离寻常——这至少说明她心爱的姐姐还没搞出什么满城风雨的事件。
毕竟,要说赫莉安的姐姐最缺乏什么的话,那绝对是敬畏。她能感觉到,无论是规则、传统、秩序,还是烛人崇拜的祖灵们,在自己姐姐的眼里,似乎都只是落后的、待改进的,若非碍于世俗目光便根本无需正视的……桎梏。
她会为他们做做样子,仅仅是因为这样划算,仅仅是因为这能不伤身边人的心。而一旦有足够的东西压上了天平的另一端,她便能把它们当做幼儿的诗作练习,随手揉团,扔入纸框。
说不定在此时此刻,姐姐也在做某些荒诞至极的事——比如用弹簧拳套来打谈判对象的鼻子。
就在此时,码头东北角的异常将少女发散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三台标有锚链徽记的起重机正在吊装机械臂,工人们往驳船上搬运的也不是常规货箱,而是做了蜡封处理的大型金属探测器。这显然不是普通商船的补给作业。
她并没有随便拦下某个码头工人进行询问,在她看来大多数工人和平民只知出卖劳力,却对自己进行的工程一无所知。她选择回到红色的长条地毯,一路沿着它行走。不出所料,一名制服远比其他人干净整洁的人类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想来他就是负责给身份尊贵的客人解惑的接待员——当然,这个“身份尊贵”包括几个月前有了便宜皇室身份的赫莉安·让··波密莉安。
"您好,尊贵的小姐。"接待员通过外貌简单地认出赫莉安是名烛人贵族,他摘下圆顶礼帽,露出发黄的鬓角,"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么?"
“我在码头的东北角发现了几艘有点特别的船,”她的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笑意,紫罗兰的眼眸则浮现出一名贵族观光客常有的好奇,“有工人在把看起来很特别的装置运上去,我的一位探险家朋友教过我,那种形状的一般都是探测器……这是在做什么?”
"对于这样年轻的小姐,您的博学令人惊叹,"接待员熟练地恭维了一句,"那是在进行打捞作业,几小时前一艘探险船在城市周边因潮汐而坠毁了。"
“探险船……”赫莉安皱起眉毛,就像一位真正的无知少女,“它们不是深入未知的先锋,和最汹涌的潮汐对抗的么?怎么会在城市周围沉船呢?”
话音未落,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左手轻捂胸口,换上了一副焦心而忧虑的神情:
“能和我讲讲坠毁的船的名字么?不不……我不是很记得船上的人的名字了……能告诉我坠毁的那艘船上都有哪些人么?我怕我的朋友就在那艘船上……”
她甚至十分自然地、配合性地踮起了脚尖。
这或许是某种家族遗传,赫莉安想到,从她的曾祖父母那代开始,到她和她的姐姐,每个人都是那么地精于伪装,无论喜怒哀乐,似乎都可以像面具一样随时穿脱。
老手们或许可以识破,但一个接待员很自然地就会相信这种把戏。他脸上的皱纹因局促而加深了几分,也下意识摩挲起礼帽边缘的金属镶边:
"是'黄铜织机号',小姐。如果您实在焦急的话,我也能帮您问一下乘船人员的名单。"
道谢、不客气、还有等待,一些司空见惯的环节。在几分钟的等待后,拿着传讯器的接待员露出带着歉意的神情:
“抱歉,小姐,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为了一些人的名誉,这次登船人员的名单上面要求进行保密。”
很有意思……封锁了乘船人员么?考虑到她姐姐最近的反常和抵达城市的时间,这件事情和她或许有关。
当然,戏还是得往下演:
“不可以通融一下么?我真的很担心我的朋友……”
她的牙齿轻咬嘴唇,担忧和不甘仿佛随时要从眼眶溢出。
“这个是没有办法的……”接待员摆了摆手,“不过可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这次事故无人死亡,伤者也最多是轻伤,所以您可以不用担心您朋友的安危了。”
“这样啊……”少女沉下肩膀,“那么我也可以放心了。谢谢你的告知。”
没有可以追问的内容了,就算要调查也不应该从一个接待员那里入手。和接待员道别后,赫莉安在脑内整理起已有的线索。
首先,她的姐姐欠下了一笔可怕的债务,但却有人帮她全款还清。
其次,彩窗城最近有一艘探险船反常沉没,城市官方刻意掩盖乘船人员。
她做了某些事,而彩窗城方面和她达成了合作,帮忙掩藏?帮她还钱的会是彩窗城么?
嗯……那么她的姐姐有什么东西她依然有,且人类方面会觉得有价值的呢?
美貌?她的姐姐是非常非常漂亮没错……但没有人会仅仅为了一张脸话这么多钱。知识和才能?那需要时间去兑现。
也有可能她做了个极大的局,抓住了城市的把柄……这不是没有可能,那她或许可以鼓掌恭喜自己的姐姐。
嗯……数小时前沉没的是一艘探险船,一艘熔流艇……
熔流艇……
赫莉安想到了一件东西,一件姐姐破产前没有、而现在却有的东西——
皇室头衔。
“如果这样的话……姐姐确实不是不可能愿意出卖自己的婚姻……”
当这个念头如毒藤般攀上意识时,赫莉安突然发现自己正死死攥着那支无刺玫瑰;某种粘稠的恐慌顺着植物汁液爬进血管。她想起冥思院那些被蜡封的标本蝴蝶,金粉在永恒静止的振翅中簌簌剥落。
如果薇洛莉亚当真披上婚纱,那袭衣裙将不止会裹挟血肉,更会是一个耻辱的烙印——那些惊世骇俗的构想、那些连潮汐乱流都吞不掉的锋芒,全都会变成一个可耻可鄙的背叛的丑恶注脚。
"我绝不允许,不只是为了你的安危。"赫莉安将残破的花茎以焰术融化成蜡液,鲜红浑浊的液体在地面洒出点点斑痕;潮湿的风送来血肉制剂特有的甜腥,少女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战栗。
如果...如果薇洛莉亚的叛逆会走向此等可笑的结局,她宁愿亲手将姐姐封进水晶棺——至少那样,世人仰望的仍是高悬穹顶的星辰,而非滚落泥沼的陨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