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什么东西打到了他的鼻子上？盒子呢？他密码输错了么？

过于荒诞的现状就像一枚闪光弹，让他的头脑一片明亮的空白。整整三秒，他就像一个雕塑那样一动不动，任由弹出的弹簧拳前后摇晃。

而他的第二个念头，依然是茫然。

为什么？他做足了铺垫，阐明了利弊，对方不应当因为感性而拒绝，理性上也应当动机有限；如果对方有其它拒绝的理由，又有足够的城府抵抗他的话术，并一路用精湛的表演把他蒙骗到此刻——

——那她又怎么这么有童心了？

到了第三个念头，他才开始恼火。

少女紫色的眼眸因笑意弯成月牙，右手轻捂嘴唇，但未被遮挡的部分还是能看到她上扬的嘴角，俨然一副把她彻底当成小丑戏耍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拒绝也好、接受也罢，假意奉承也都可以，但这样儿戏的做派是什么意思？

“您在戏弄我。”

赤天鸣红色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每一字每一顿都无比地用力，甚至连他本人都有点吃惊——从坐上城主之位起，他似乎是第一次如此的咬牙切齿。

因为她要的就是这个。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脑海，骇然便立刻如冷水般彻底浇灭了他的怒火，让他汗毛根根立起。

“您远比我想得要了不起，”少女同样捕捉到了他眼中火焰的冷却，脸上的笑容仿佛从未诞生那般收起，“我从没见过掌权者能在经历此等的羞辱后如此快地恢复冷静。”

“虽然有些突然，”她站起身，后退一步，优雅地提起蓝色长裙，行上一礼，“但还请让我向你致以敬意——如此强大的自制一定能让你成为一位优秀的统治者。”

“……如果我真的被您激怒了，一拳糊到您漂亮的脸蛋上呢？”

“那我身上的触发术就会制造出一个护盾保护住我漂亮的脸蛋，然后我就会鄙视您。”

烛人公主神色狡黠，让黑发红眸的青年长长叹息。

“我猜你的恭维并非全部出自真心，还有想把恶作剧的事情一笔勾销的意图，”年轻的城主掏出手帕，平静而不失尊严地擦掉鼻子上的红色墨水，“你赢了，童心未泯的小姐。讲讲你拒绝的理由吧。”

“你这样倒是让我显得很幼稚，”少女咂了咂嘴，又再次于长椅上坐下，“第一个原因，大概就是这次‘偶遇’的人工成分吧。”

“从我拐入这条走廊，思乡症患者的哀嚎瞬间淡出我的耳边，我就立刻意识到这条走廊有某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少女竖起第一根手指，“可它却只有一个病房，一条长椅……对于这里预算充足的设计来说，是不是显得太业余了一点？”

接着，少女点了点那损坏又被修复的椅腿：

“第二点，就是这条椅子了，”她扬起嘴角，眼神中尽是自信和从容，“既然我能把它修复得仿佛崭新，那自然对它的断口了如指掌——而它的破损显然是由于人为刻意的破坏，而非损坏和意外。”

“这么看来，一开始就被蒙在鼓里的反而是我了，”城主轻笑一声，放松地靠到椅背上，“就算我的把戏被识破了吧，但我想我的提议应该对你依然足够有诱惑力，而以你的理性，应该不至于仅仅为了这场偶遇是刻意为之而不考虑对你有利的选项。”

“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斤两，城主阁下。”

少女十指交叠在膝前，紫色的眼眸如破晓时的霞光，妖异，又仿佛能将黎明前的黑暗洞穿。这眼睛在赤天鸣看来，竟是有几分似曾相识。

“我们现在可是在钢丝上起舞，”她抬起右手，指尖做出芭蕾一样的动作“既要得到玫瑰之盟的支持，又要摆脱你们的控制；需要窃用烛人皇室的权力和技术，又不敢将他们彻底激怒。”

“单是要维持这种平衡，就足够我们竭尽全力，逼得我们不得不主动摧毁黄铜织机，”少女微微歪头，“虽然我们尚有余地，但成功的计划本就要对意料外的情况做出预留，我可决不能把我抵抗风险的空间拿来和刚玉内斗。”

“你比看起来要更谦逊。”赤天鸣微微点头，他承认自己低估了这个少女，或许，那散漫的步伐也是一种伪装……

少女垂下眼眸，苦笑着摇了摇头。

“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如果是破产前的我，或许真的会以为能放手一搏……”

“不，”她迅速地纠正了自己，“就算是破产前的我也不会轻易答应。您夸大了您政府的易于操纵——我能感觉到，限于官僚的臃肿，你没法让你的城市立刻为你的意志而行动，但它依然远比其它官僚的高效——证据就是我们请帖发出后，那立刻抵达客栈的仪仗队。”

呵，没想到在那里露了山水。赤天鸣微微闭眼，算是真正地甘拜了下风。

然而，在释然的同时，那股微妙的熟悉感却是愈发的强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说不定对城内各派系的力量同样十分了解，譬如，仅通过参会的代表，就能预知到它将会导向的结果——我猜的对么？”

“一点没错。”

这种感觉……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呢？

“第三点嘛……”少女这次却是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甚至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在您听来可能有些莫名其妙，但我对刚玉船长的感觉还算不错。”

啊，赤天鸣知道这种熟悉感的来源了。

“比起背叛她好争取更多自主权，我更希望能和她达成真正有信任的合作——各退一步，让出自己的那份空间，而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焦虑、那么恐惧。”

“对一个权谋场上的女人，对一个才见了三天的人如此推心置腹或许有点天真。但歌剧中的男女主角也会因为一个眼神就选择终生伴侣，我因为三天的相处而决定自己的合作伙伴，想来也并没那么过分——您觉得呢？”

少女的眼角又一次弯起，如莹莹的新月。

现在赤天鸣明白了，这熟悉感的来源正是刚玉——刚玉的那种“智识”，那种可以洞察他人、审视自己、分析现状的“智识”。

虽然二人是严谨对散漫，冷峻对柔和，种族不同，亦素未谋面，但她们却共享着这种才能，这种看待世界的独特视角。

也因此，纵然她们的性格截然不同，这种智识会在她们开始的同一刻彼此共鸣，紧紧相连，无需过多言语，也能知晓彼此的所思所想，进而衍生出一种无言的默契——即使素未谋面，亦能一见如故。

即使是两位少女本人，或许也不知道自己组建了一个怎样的牢固同盟，赤天鸣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