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圣痕测试过了半年时间,阿德里安成为见习牧师,而莉维娅则是见习骑士。

月光从彩绘玻璃的裂痕中渗入,在忏悔室的地板上割出斑驳的暗红色纹路。阿德里安蜷缩在角落,牙齿紧咬着一截皮革,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的掌心按在右肩,那里有一道狰狞的鞭痕,血肉模糊,仿佛被烈火灼烧过。

门外传来贫民压抑的啜泣声——那个偷圣饼的少年正被拖向惩戒室。阿德里安闭上眼,指尖微微颤抖。三小时前,他借着祷告的掩护,悄悄触碰了少年的手腕,将半数鞭伤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蠢货。”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阿德里安抬头,看见莉薇娅倚在门框边,银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白色圣骑士制服勾勒出纤细却有力的腰线。她抛来一个锡制小瓶,药膏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下次直接打断执事的手,”她抱起双臂,裙甲下的长腿交叠,“比这有效率。”

阿德里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拧开药瓶时却因疼痛倒抽一口冷气。药膏的气味辛辣刺鼻,但他知道这是教会军需库里最好的伤药——莉薇娅总是能“弄到”这些违禁品。

“他们为什么偷圣饼?”他轻声问,指腹沾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伤口。

莉薇娅的视线扫过他肩上的伤,红瞳闪过一丝晦暗。“他妹妹饿死了。”她突然蹲下身,夺过药瓶,指尖粗暴地按上他的伤口,“所以记住,你的‘仁慈’只会让蠢货死得更慢。”

阿德里安闷哼一声,却注意到她的力道在触及最深的那道裂痕时,微妙地放轻了。月光掠过她低垂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门外突然响起铁靴踏地的声响。莉薇娅猛地起身,药瓶滑入他的袖口,而她已恢复成那个冷峻的圣骑士。

“忏悔时间结束,牧师。”她抬高声调,转身时裙摆扬起,露出大腿绑带上的一把匕首——那是他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当铁靴声远去后,阿德里安从袖中摸出药瓶,发现底部刻着一行小字:

“别死了,蜂蜜蛋糕还没吃完。”

——

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在耳边炸开,莉薇娅猛地侧身,一支漆黑的羽箭擦过她的耳际,钉入身后的橡木盾牌,箭尾仍在震颤。

战场比她想象的更混乱。

焦黑的土地上,教会骑士的银甲与叛军的兽皮混战成一团,断肢与血泥在铁靴下碾成污浊的浆液。惨叫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战马垂死的嘶鸣。十四岁的莉薇娅握紧十字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是她第一次执行“净化任务”,而所谓的“异端”,不过是举着草叉的农民。

(这不是荣耀的战斗……)

“列阵!”审判长的吼声从前方传来。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抬起长枪。冲锋的号角响起,铁骑如潮水般碾过战场。一个满脸血污的男孩突然从尸堆中爬出,跌跌撞撞地朝她冲来,手里攥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莉薇娅的瞳孔骤缩。

(他看起来比孤儿院的孩子还小——)

肌肉记忆先于思考发动。她的长枪如银蛇般刺出,却在最后一瞬偏转角度,枪刃擦过男孩的脖颈,只削断几缕枯黄的头发。惯性让她踉跄半步,而男孩的石头已经砸向她的面门——

砰!

一支箭矢贯穿了男孩的喉咙,血花喷溅在莉薇娅的胸甲上,温热粘稠。她猛地转头,看见一名圣殿骑士放下长弓,冷漠地瞥了她一眼:“犹豫会害死你,小鬼。”

莉薇娅的胃部痉挛起来。

但战场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左侧传来铁器碰撞的巨响,三名叛军挥舞着伐木斧突破了防线,朝落单的见习修女扑去。修女的祈祷声戛然而止,斧刃已悬在她头顶——

银光乍现。

莉薇娅的身影如鬼魅般切入战圈,十字枪的尾刃钩住第一人的脚踝,发力一扯!叛军惨叫着倒地,而她借势旋身,枪尖精准刺入第二人的手腕。斧头当啷落地,第三人的攻击已至脑后——

她低头,反手抽出腿侧的匕首。

寒光闪过,偷袭者的手指连根断落。

三秒,三人丧失战斗力。

审判长的目光穿过硝烟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莉薇娅甩掉匕首上的血珠,呼吸平稳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握枪的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深紫色的月牙痕。

(怜悯是毒药……)

她一脚踢开脚边的断指,踩过呻吟的伤者,枪尖指向下一个目标。白裙染血,像绽开的曼陀罗。

——

训练场的沙地被月光浸成苍白色。

莉薇娅的弓弦已经崩断了第三次,指尖渗出的血珠顺着紧绷的腕线滑落,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小坑。她的呼吸粗重,后背的衬衣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蝴蝶骨上。十四岁的身体还未完全长开,但肌肉线条已经透出猎豹般的凌厉。

(为什么偏不掉——)

她再次搭箭,拉弦,瞄准五十步外的草靶。草靶的胸口贴着一张粗糙的画像——是白天那个男孩的脸,用炭笔匆匆画就,线条歪斜得像是在哭泣。

弓弦震颤,箭矢离弦——

又一次,箭尖擦过草靶的耳朵,深深钉入后方的橡木围栏。

“啧。”

莉薇娅狠狠摔下长弓,弓身砸在沙地上扬起一片尘雾。她抓起匕首,大步走向草靶,刀尖抵住画像的喉咙。只需要一用力,就能把这张脸划得粉碎——

“你在这里。”

阿德里安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他抱着一个亚麻布包,黑发被夜风吹得凌乱,白色牧师袍的下摆沾满泥点,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莉薇娅的刀尖顿住了。

“滚。”她头也不回地说,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阿德里安没动。月光下,他看清了她血迹斑斑的手指,和草靶上那张扭曲的、孩童的脸。

“……审判长在找你。”他轻声说,“他们说,你今天的表现很好。”

莉薇娅的肩膀抖了一下,突然转身,匕首猛地抵上阿德里安的喉咙。刀锋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但他的眼睛依然平静,像暴雨前沉闷的海。

“你知道我放跑了几个人吗?”她冷笑,刀尖微微下压,“三个,五个?我数不清了——那些举着耙子的农民,那些饿得站不稳的孩子——”

阿德里安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粗糙却温暖。

“药膏。”他松开手,把亚麻布包塞进她怀里,“新调的,比教会的止痛效果好。”

布包里躺着三个锡盒,莉薇娅盯着药膏看了很久,久到月光偏移,草靶的影子爬上两人的脚尖。

“……下次别多管闲事。”最终她收起匕首,把药膏塞进腰带,转身走向武器架。

阿德里安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说:“你射偏是故意的。”

莉薇娅的脚步停住了。

“白天那一箭,你明明能射中他的心脏。”他指了指草靶,“现在也是。”

夜风卷起沙粒,打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像一场微型沙暴。

“怜悯会害死你。”莉薇娅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也会害死我。”

她没再回头,抓起长弓消失在训练场的阴影里。阿德里安蹲下身,摸了摸草靶上被箭矢擦出的裂痕——所有箭痕都精确地避开了画像的要害,像一场沉默的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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