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沿着瓦罐口凝成水珠,顺着光滑的釉面缓缓滴落。

一眨眼的功夫,男孩已经喝到第四碗鱼粥,唇角沾了点米汤,眉眼间也总算褪去了些许死气。我蹲在舱门口剥菱角,指甲划开青壳的脆响惊飞了篷顶的翠鸟。碎玉般的菱肉落进竹篓,余光瞥见男孩正用指尖蘸水,在船板上勾勒着奇怪的纹样。

“你叫什么名字?”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尾音却颤得厉害。依稀记得六年前,阿姐被送上祭船的前月,也曾这样问过来村里收菱角的货郎。

那男孩茫然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眸子比雾中的月更空蒙。虽是张了张嘴,却终未发出任何的回应。

苇丛中白鹭扑棱棱飞起,打破了沉默。

爷爷的咳嗽声从舱尾传来:“没名没姓,瘦瘦小小一条,又是水里捞上来的,就叫你小鱼罢!”

爷爷舱尾来到船头,一边叼着烟杆,一边蹲下身去,用枯枝般的手指扒拉开那孩子的衣领,仔细检查着他身上或新或旧的伤痕,有些埋怨地用烟嘴戳了吹男孩的额头,“你这娃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爷爷的语气间满是心疼,仿佛伤口都落在自己身上。

河风掠过芦苇荡,带着水腥气的凉意钻进衣领。男孩闪避开爷爷戳来的烟嘴,忽地蹲到我身侧,捡起滚落的菱角。他指甲缝里还沾着今晨捕鱼时的银鳞,剥壳的动作却极灵巧,嫩白的果肉完整地落在粗瓷盘里,竟被他摆成朵莲花的形状。

“这小鬼年纪不大,倒是会讨人欢心。”

爷爷笑骂了一句,转身往炉子里添了把艾草,青烟熏得男孩直咳嗽。我递过水瓢,指尖无意擦过他掌心的薄茧,顿时一怔。船身忽然轻晃,盘中的菱角莲花散作零星的星子。

当暮色染红河面时,被爷爷唤作小鱼的男孩已能跟着爷爷撒网了。

他立在船头的模样让我想起初春的新苇,单薄却挺拔。旧渔网在他手里格外听话,银鳞在余晖中翻飞如星雨,有几尾竟跃过网眼,在他鬓边划出晶亮的弧线。

“网眼要斜着入水。”

我接过他手里的网梭示范,苇杆在他腕上勒出红痕。他学得那样快,当第一尾鲈鱼撞进网兜时,竟兴奋地转身拽我衣袖,发梢甩出的水珠溅湿前襟,冰得我轻呼出声。

爷爷在船尾哈哈大笑:“丫头,这小鱼给你当童养夫可好?”

河风忽然转急,吹散我耳根的热意。正要嗔怪老人胡言,却见男孩歪头盯着我发间的木簪,沾着鱼腥的手指忽然点向簪尾的莲苞。我慌忙后退,船身晃得竹篓里的菱角簌簌落水。那些青玉似的果实漂在绯色河面,倒像是谁撒了把翡翠珠子。

夜色漫上来时,我在油灯下补渔网。

小鱼蜷在角落睡着了,怀里还抱着白日雕的菱角船。灯火将他睫毛的影子拉长,在脸颊投下微微颤动的蝶。我指腹蹭过手里的金丝——那是他撒网时勾破的。

“这个结……”

爷爷浑浊的眼盯着我新结的绳扣,那是种古老的八字结。我只见阿姐在祭船前夜系过。

惊雷劈开夜幕。

小鱼突然惊醒,扑向船窗的模样像受惊的幼兽。电光映亮他苍白的脸,也照见龙神庙方向腾起的金红雾气。我伸手拉他,却触到他后背渗出的冷汗。

“要变天了啊……”

爷爷往炉子里又添了把艾草,烟气熏得小鱼咳嗽不止,单薄的肩胛骨在月光下凸起如蝶翼。我鬼使神差地抚上他后背,指尖下的肌肤滚烫,那些伤痕恍若活过来般,似在顺着脊椎蜿蜒游走。

我轻轻叹了口气,见男孩依旧背脊绷得紧紧的,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微微贴在额角。雷声已经远去,夜色却未能带走他的惶恐。

“睡吧。”

我放轻声音,像当年阿姐哄我那样,拍着他的肩膀,慢慢哼起那首遥远的歌谣。旋律混着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篷顶的灯影摇摇晃晃,男孩终于缓缓松开攥紧衣角的手,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不知何时,我也在微微摇晃的船身中沉入梦境。

等晨雾缭绕在水面,我揉着惺忪睡眼起身时,爷爷已经蹲在船尾熏网,艾草的青烟升起,裹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昨儿晚上雷劈了龙神庙的幡旗。”

我只觉得心头咯噔了一下,望着爷爷那布满皱纹的脸,千言万语涌到喉咙处,却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河风卷着初开的荷香掠过船头,初升的朝阳则将船影拉得很长,仿佛无数细小的箭矢,正无声地刺破水面下蛰伏的阴影。

爷爷在船尾轻咳:“一会儿该去镇上卖菱了。”雾色中,他往男孩怀里塞了包干粮,褶皱纵横的脸隐在烟雾里:“小鱼跟着学学,往后……”

话音消散在渐起的夜风里。我望着男孩专心剥菱角的侧脸,忽然想起阿姐及笄那日。她将木簪插进我总角时说:“等我们菱娘长大了,定要找个会为你剥菱角的郎君。”

仔细望向男孩映在河面的倒影,恍惚看见一道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在粼粼波光里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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