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起来像是在挑拨离间。"
薇洛莉亚当然不迟钝,她嗅到了空气中的不谐,环起双臂,亦展现出心防的高墙。
"您会这么认为也难怪。"
越急于自证者越引人怀疑,所以赤天鸣放低姿态,匍匐而前,将闲聊者的随意作为他的迷彩——只是偶然碰上、闲话几句,如此警惕作甚?
"但我也只是想说,刚玉船长很重视她的船,"他摊了摊手,以事实佐证他的无辜,"毕竟,将她从【卵】中带出来的,就是浩风船长和他的黄铜织机号;而那位先生一直是她的引路人和保护者。"
"保护者?"少女轻笑,几缕白金的发丝随她略带不屑的动作滑到胸前,"您是指刚玉走出【卵】中时,还是位人畜无害的婴孩咯?"
女孩的尾音微微扬起,勾勒出恰如其分的讽刺。
上钩了。
"从权力上,确实是,毕竟她在【卵】里无法经营关系,"赤天鸣抬起左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在觊觎她的势力面前,这位来客就如婴儿般脆弱——纯正党就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有个丈夫,好叫她不间断地怀孕和生子。"
这句话让少女的瞳孔因惊谔和厌恶而紧缩,右手也因这可憎的事实下意识地抚向腹部。
她同情刚玉,她心中的天平也在倒向那个女孩——但只要一句话,这份惊谔与同情就会瞬间炼化作一剂怀疑的毒药:
"您不知道么?"
赤天鸣的诧异如匕首般刺出,让少女陷入了短暂的哑口无言。
"……她确实没和我说过。"
现在,赤天鸣能从她眼睛中看到凝重和怀疑了。
她其实不可能知道。她们的时间太紧迫,没有谈心的余韵;而刚玉又如此孤傲,不屑于向他人吐露自己的弱点。
这也正是她们关系中的脆弱之处,足以让怀疑的毒蛇将尖牙刺入。
"这也不是很让人意外……"城主缓慢地摩挲起自己的下巴,"刚玉船长确实是个奉行保密主义的人……"
身穿蓝色长裙的少女放下环绕的胳膊,紫罗兰色的眼睛展露出愿闻其详的期望,而赤天鸣也没有漏过这眼神中隐含的审视。
赤天鸣放下手,让它落于座椅的枝型扶手上。他警告自己,接下来,他讲的必须是黄金般纯粹的真相,没有谎言、没有夸张与修饰——他不会冒被眼前敏锐少女识破的风险;他也必须对真相进行恰当的堆叠和组合,因为如此才能让它们完全展现自身的质量。
“从黄铜织机将她载回到人类城市开始,她就在让自己像幽灵般没有痕迹,”短暂的考量后,他决定先讲最不容置疑的事实,“以至于即使是到了今天,《穹顶名录》上也没有她的星空,而世上也几乎没有她这位原初人类的消息。”
“从被带回城市开始?”薇洛莉亚的眉毛紧锁,她纤细的十指也复杂地彼此交叠,“如果是有了自己的立场,开始抹去过去的痕迹,那我可以理解……但我想象不出当时还是来客的她有什么理由去这么做……”
“我也同样极其迷惑,”青年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好将疑云墨染得更加漆黑,“她会不会有从卵中走出前的记忆?还是在归途中发现了什么?亦或者这是浩风船长的某个建议和计划?”
少女的眼神却在这话落下后忽然锐利,以一个语调的变换从提问者转化为了质问者:
“但你们却依然在支持她当一位幽灵,”她扬起光洁的下巴,不再掩盖目光中的审视,“不让她去展开城市或者站点所需的穹顶,对于盟会就是一种损失;而《穹顶名录》的收录,若非你们点头,她又怎么有权拒绝被收录于纸上?”
赤天鸣的指尖在青铜扶手上轻轻敲打,庭院外恰好传来钟楼厚重的报时声。一个失策——他扩大了怀疑的火焰,却也把它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但可以接受,薇洛莉亚对他本就不够信任。
最重要的是,她还在追问他具体话语的真假——这正说明的怀疑的毒素已经扩散。
“确切地说,是‘没有反对的理由’,而非‘支持’,”他以纠正的形式偏转了对方的直击,“刚玉给出了一个很诱人的价码。她的星空提供的传送异能给了盟会很多以前无从得到的财富和知识,这让她的探险变成了比制造穹顶更有价值的选项——即使她需要在船上用药物维持休眠以拖延思乡症的加重。”
“而将她的星空从《穹顶名录》上抹去,就成了一个能让她的工作更能避开别有用心者的附赠业务,”薇洛莉亚以深思的语气,缓慢、深沉地补充到,“是她自己找到了这条道路——和她合作最深的,是‘寻天者’的探险家们,是么?”
赤天鸣压下嘴角升起的笑意,薇洛莉亚的疑问正合他意:
“……我不确定,”他刻意地拖长了停顿,让语气更显凝重,“寻天者同样不了解刚玉此次和你结婚的行动,他们的关系或许也没那么紧密。”
沉默填满了静滞的空气。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策划什么,波密莉安小姐,”赤天鸣用红色的眼睛和对方直视,“您和她的婚姻会给盟会带来许多好处和坏处……但她想拿那艘船去做什么呢?”
又是一阵沉默。
赤天鸣没有立刻追击,他如草丛中的毒蛇那样等待、蓄势,确保时间恰好够她在思考中感到焦躁,也足够一个没有预谋的人捕捉到疑虑,并想出一个试探性的计划。
对他这个老谋深算的人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其实会在这种时候胃疼。
一、二、三、四。
总攻的时间。
“波密莉安小姐,我有一个提议,对你我都有益的提议。”
他放任自己的手去揉发疼的胃部,不掩饰自己的紧张和犹豫,因为这能让他显得真诚。
“就是……我们先前试图扣留黄铜织机,”他在空中略显混乱地移动着手,显得像在组织语言,“这并不是说痴迷权力或者过度的控制欲,而是我们不希望有预料外的恶性事件。”
“我们不介意给出充足的自主权,但我们希望能了解状况,没有谈判必要的绝对自治还是太叫人不安了。”
他放低身形,尽量让自己的双眸显得有诚意。
“我知道这种官僚的思路可能很乏味,我也知道您现在不可能直接信任我们。但我们作为官僚、作为一个庞大臃肿的组织,其实反而更容易被预测和利用——您应该也清楚,有些时候我们甚至没有能力控制自己。”
“……你在提议我切出一块蛋糕给你们,好让我们互相利用。”
少女的眼神产生了被打动的迹象——赤天鸣的推测没有错误,对官僚的蔑视是她价值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是的,”城主点头,“还请原谅,我调查过您,也了解过您财务情况上的困境,您会做出今日的选择,其实更多的是因为走投无路吧?”
“那么,”他抛出自己最终的,没有理由拒绝的邀请,“为什么不把黄铜织机上的力量从二元对立转化为三足鼎立,这明显会更有利于您稳固局面吧?”
风呼啸着穿过走廊,如群狼奔袭而过。玻璃彩窗在震动中不安地作响。座椅旁的那盆绿植茎叶狂舞,细长的叶片相互鞭笞出簌簌颤音,陶土花盆如同惊涛中的孤舟,颠簸,旋转,在陶瓷与地板的撞击声中摇摇欲坠。
薇洛莉亚在面无表情地思考,任由狂风扬起她白金的长发,在她浅蓝的连身裙上掀起涟漪。
然后,她从裙摆内侧的口袋掏出一个金属的小盒子,递交给赤天鸣。
“在刚玉给黄铜织机的每个组件一个个打上标记的时候,我也有用我的方法记录它们的位置。”
铁盒入手,触感冰凉。
得手了,得手了!
赤天鸣竭力抑制住自己的狂喜,不要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过分狰狞。
“这个铁盒能像锁定被我标记的事物,显示它们的相对位置和方向,我没有标记每一个零件,但它应该能帮你大致找到碎片散布的位置,给你一个上桌谈判的机会。”
“感谢你的信任。”
赤天鸣重重地点头——却发现盒子无法直接打开。
“密码是0508,”少女补充道,“秘密锁有点小,凑近一点就能看清,打开它吧。”
如她所言,盒子底下的密码锁数字十分之小,必须得凑到只有两拳宽的距离才能看清。
零、五、零、八
他逐一把数字掰到正确的位置,听见清脆的咔哒声,然后将这个小小的铁盒打开——
一个带着弹簧的橡胶全套“biu”地弹出,轻轻地打在了赤天鸣的鼻子上。
拳套上的红色墨水把他的鼻子染成了小丑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