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如缕,缠绕着破庙歪斜的飞檐。

苏清禾背着药篓走在最前,竹篾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艾草,混着雨水散发出苦香。

林子夜低头避过一根垂落的蛛网,却见暮色中两道黑影如礁石般立在庙门前歪脖子槐树下。

湿漉漉的衣摆贴在树干上,像两株被风雨打弯的野蒿。

“是映雪姐。”

苏清禾的声音里带着惊讶,脚步却不自觉放慢。

林子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左边那女子身着鹿皮短袄,衣襟用野蔷薇藤蔓编成流苏,及腰的墨发用鱼骨簪松松挽起,发尾垂在肩头,被细雨洇得发亮。

右边的姑娘身形格外高大,裹着件褪色的熊皮斗篷,足足比苏明月高出一个头,正用粗糙的手掌反复搓着左边女子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嘟囔:

“姐姐……男人……是男人……”

“苏家大姐,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鹿皮短袄的女子开口,丹凤眼微挑,眼尾在暮色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她抬手拂去睫毛上的雨珠,露出腕间用兽牙串成的手链缓缓道:

“我和映月在这等了两个时辰了。”

林子夜这才看清,王映雪的鼻尖冻得通红,却无损她眉眼的英气——那是常年在山林里奔波养出的利落劲儿。

她身后的王映月则盯着他直勾勾地笑,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露出一口白牙。

苏清禾放下药篓,从怀里掏出块干帕子递过去关切道:

“映雪,映月,这么大雨怎么不进屋,快擦擦,别染了风寒。”

王映雪没接帕子,目光径直越过苏清禾,落在林子夜身上。

她的瞳孔在暮色中微微收缩,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道:

“苏家大姐这是……金屋藏娇呢?”

她上下打量着林子夜单薄的中衣。

苏明月的柴刀“噌”地出鞘半寸,刀柄在掌心磨出的茧子蹭过虎口呵斥道:

“我家夫君,名正言顺买回来的。”

她刻意把“夫君”二字咬得极重,雨珠顺着刀背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王映月突然发出含混的欢呼,熊掌般的手掌直奔林子夜的脸而去。

他慌忙后退,却撞在苏清禾身上。

少女身上的艾草香混着雨水扑面而来,却抵不过王映月身上浓重的兽皮味——那是经年累月猎杀野兽留下的气息,混杂着血腥味和松脂香。

“映月!”

王映雪厉声喝止,却晚了一步。

苏明月的柴刀已经重重磕在王映月手腕上,发出“咚”的闷响。

高大的姑娘委屈地缩回手,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却仍恋恋不舍地盯着林子夜。

王映雪冷笑,却伸手揉了揉妹妹发红的手腕说道:

“苏二姐好大的火气,我们姐妹俩不是来打架的。”

她转头看向苏清禾,眼神突然柔软下来道:

“前些日子你借了我三升糙米,说是等野货下来就还。如今都快入冬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我妹妹前些天追麂子,不小心摔下了山崖,身体受伤难以捕猎,如今已经三天没沾米星子了。”

苏清禾攥紧了药篓带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林子夜这才注意到,王映月的熊皮斗篷下露出半截衣角,补丁摞补丁的粗麻布下露出狰狞的伤口还在往外冒着脓水。

“糙米我肯定还。”

苏清禾的声音带着颤抖的说道:

“再宽限几日,等我这月草药卖了……”

“马上入冬了拿来的草药,等你卖了我妹妹怕是扛不到那天了。”

王映雪突然提高声音,惊得槐树上的雨珠扑簌簌掉落。

她突然逼近林子夜,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笑着说:

“苏大姐,不如做笔划算买卖——把这男人抵给我,让他照顾我妹妹几天,我也好去捕猎,等你凑够了糙米,我再还你。”

苏明月的柴刀重重剁进槐树,刀刃没入树干三寸。

“不可能,王映雪,你别欺人太甚!”

“欺人?”

王映雪伸手按住苏明月的刀背,指尖擦过对方手背上的老茧,

“你问问苏大姐,当初是不是说好了‘等价物抵债’?”

她转头望向苏清禾,目光里带着哀求,

“咱两姐妹都二十了,连个男人的衣角都没碰过。你们三个每天守着,是时候给我们姐妹开开荤了……”

林子夜终于明白过来。

王家姐妹哪里是来讨债的?

分明是在这穷山僻壤里苦熬多年,眼见苏家突然有了共夫,心底的渴望再也压不住了。

王映雪的丹凤眼微微发红,哪有半分平日的泼辣?

分明是困在绝境里的母兽,拼了命想抓住根救命稻草。

林子夜突然开口,攥紧了腰间的药篓带子说道:

“我们还,三天之内,连本带利还你。”

王映雪盯着他,突然笑了。那笑声混着雨水,听起来说不出的苍凉:

“三天?”

她伸手捏住林子夜下巴,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笑道:

“你知道三升糙米能换多少张兽皮?够我妹妹打双新靴子,够我们买半块盐巴……”

苏星儿突然从苏清禾身后冲出来,攥住王映雪的手腕:

“映雪姐姐,我跟你去采草药!我认识二十三种止血的草,还会挖冬笋,我还会照顾人……”

小丫头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

“别抢我夫君好不好?”

王映月突然发出含混的抗议,熊掌般的手掌拍在树干上,震得槐花纷纷扬扬落下来。

苏明月趁机抽出柴刀,刀刃在雨中划出半道弧光狠狠说道:

“王映雪,你要是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明月!”

苏清禾厉声喝止,转头望向王映雪,眼里满是愧疚道:

“是我对不住你们。这样——明日我去后山挖岩耳,那东西金贵,总能凑点粮。”

她伸手握住王映雪的手。

王映雪盯着苏清禾发间的白丝,喉结滚动了两下。

突然,她一把推开林子夜,抓起王映月的手腕就往雨幕里走去:

“回去!”

“姐姐!男人!”

王映月挣扎着回头,目光恋恋不舍地黏在林子夜身上。

王映雪的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回头,鹿皮短袄很快消失在雨雾中,只留下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破庙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关上,苏清禾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墙滑坐在地。

苏星儿扑进她怀里,发梢的雨水滴在她衣襟上:

“大姐,她们会不会……”

“不会。”

苏清禾轻声说,却紧紧抱住妹妹,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映雪刀子嘴豆腐心,想来也是饿极了,映月需要人照顾,映雪抽不出身,咱们得尽快把欠的米还给她们。”

林子夜望着满地泥泞,突然想起王映雪临走时那复杂的眼神——有嫉妒,有不甘,更多的是无奈。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铛,那是苏家给共夫系的标记,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生疼。

“我去炼油。”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坚定。

苏明月皱眉:

“你一个人行吗?我们不懂这些精细活,但是好歹也能帮上忙。”

“好。”

林子夜弯腰捡起石臼,雨珠顺着他下颌滴落。

“把灶台烧旺些,再找些松明子,星儿,帮我把神像后的猪油拿来。”

小丫头愣了愣,突然用力点头,发梢的水珠溅在石臼里。

雨夜深沉,破庙里的灶台烧得通红。

林子夜往铁锅里倒了把桐果,用木铲不停翻炒。

果仁在高温下裂开,乳白色的油脂渗出,混着野辣椒的辛辣味,很快弥漫整个破庙。

苏清禾往炉子里添了根松明子,火光映亮她眼下的青黑:

“歇会儿吧,我来。”

林子夜的手掌已经磨出了泡,却仍不停翻炒,回道:

“不用,你去看着星儿,别让她碰热油。”

苏明月突然夺过木铲,用力翻炒起来讥讽道:

“笨手笨脚的,看我的。”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桐果在锅里发出“噼啪”声,油脂渐渐凝成金黄的油渣。

林子夜也只好放下酸痛的手臂,在一边的石块凳上坐下歇息。

“转大火。”

林子夜指了指炉底,苏星儿连忙往里面添了把松针。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苏明月的脸忽明忽暗。

她的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专注得像在布置捕猎的陷阱。

丑时,第一滴桐油滴进瓦罐。深褐色的油脂透亮如琥珀,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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