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路商会的捐赠、玫瑰之盟的人道法案,还有赤天鸣这位城主本人的不懈努力下,城内的疗养院的硬件相当之优渥。

它的大理石地板有被清洁工反复擦洗,光洁如新,不会留下一点呕吐物或者血迹;通风布局也精妙考究,能尽快地吹走血肉制剂的腥味,将户外的清新空气送入室内;还有它成排的落地窗,足够透明、足够大气,能将穹顶的夕阳余晖送入走廊,安抚患者和亲属们的心境。在这些之外,它甚至有花园和图书馆,给人以精神上的慰藉。

即使如此,它依然称不上是一个叫人愉快的地方——赤天鸣在前往他目的地的途中,耳边总是思乡症患者们"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的嘶声哭嚎。

这帮因各种原因离开穹顶太久的可怜虫们,除了哭泣和哽咽外无事可做,甚至连进食排泄都是个问题。如果不是护工们任劳任怨且专业的喂食,或者按时注入静脉的葡萄糖溶液,病情较重的患者或许会在穹顶下恢复过来前就饿死或者渴死。

同样叫人焦心的是潮汐伤患。潮汐那混沌而极具侵蚀性的本质会粗暴地修改在其中暴露过多者的肉体,将他们扭曲成一副既滑稽又叫人头皮发麻的模样——城主阁下在经过拐角时就差点和一个拄着拐杖的烛人迎面相撞,他的右边半个身体裹着一层类似脆皮烤蜥的酥皮,滋滋冒油,散发出诱人的肉香。

当然,只要有足够的血肉制剂,以及一位受过训练的烛人治疗师,即使是这种人也能在腊塑术下恢复原状——那血肉制剂甚至可以是他本人的血,而他如果在治疗期间多抽一点捐给医院,再加上保险的补偿金,那其中的价格即使是普通熔流艇船员也能勉强负担。

如果还是负担不起……那就只能多住院抽一段时间的血了。

走过这个拐角,再次右拐,思乡症重病患者的哀嚎声终于从耳边淡去。现在的这条走廊相当缺少装饰,没有巨大的落地窗,也没用铜制的雕刻扶手——这是优点,装饰的匮乏更能避免在场者的注意力被分散。

走廊的布设也延续了这种简单,只有一个病房房门、门前的座椅,以及椅旁用于制造安逸气氛的一盆绿植。座椅的一半有所破损,导致本应能坐两人的它只容一人好好坐下。

赤天鸣在这唯一的座椅上坐下,揉了揉自己发疼的胃,他在等人——更准确地说,守株待兔,因为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她。

这是一条被专门设计,用于制造偶遇和谈话的走廊。有能力的探险者或者熔流艇商人对于城市意义非凡,而和潮汐相伴的他们往往会在探望下属时来到疗养院。在这时只要合理地调整病房和步骤,就能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制造一场缺乏心防的偶遇。

他在等薇洛莉亚·让·波密莉安,那个策划了黄铜织机号的沉船与解体的少女。

脚步声响起,她来了。

赤天鸣继续望着墙壁,保持着发呆出神的状态,耳朵却在倾听。

对方的步伐很散漫,像在花园中漫步,随意且悠闲,这或许代表对方的性格中有自信或者自大的成分。这种轻飘飘的步伐属于天才、暴发户以及执跨子弟,若非刻意伪装,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人是不会这么走路。

但她脚的落地声又很柔和,你能自然地想象到,她走路的方式是轻盈且优雅的,是位受过良好礼仪训练的淑女。

她走到了赤天鸣坐着的椅子旁。

“我能坐在这里么?”少女说道。

他也自然地转过头,望向少女——那是位叫人印象深刻的美人。

长发如绸,容颜如玉,紫水晶一样的眼睛能轻而易举地攥住他人的心神。她穿着蓝色而多花边的连衣裙——这对探望病人其实不合适,这排除了她会严格根据场合换衣服的可能性;又考虑到她长期在熔流艇上活动,这或许说明对方的术法造诣高到足以用法术将连衣裙修改到不会影响行动。

或许……她在生活中的某方面可能很懒惰,譬如在给自己最喜欢的蓝色连衣裙坐好改造后,就什么场合都穿着它。

“当然可以——”他先是不假思索的语气,随后又作出忽然惊觉的样子,绅士地伸手拦住就要坐下的少女,“抱歉,估计不行,这个椅子腿不结实。”

"这样么?"薇洛莉亚的睫毛在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她忽然屈膝半蹲,裙裾在空气中绽开淡蓝的涟漪。

这个动作让两人的视线近乎持平,但她没有看赤天鸣,而是用手按下椅子,确认它确实不稳——赤天鸣据此判断她好奇心旺盛。

他准备站起身,说上一声“女士优先”为她让座,留下好印象的同时,打开他有所蓄谋的话题。

但少女的动作超出了他的预料,她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颜色和花纹都恰到好处的蜡质就完美地填上了椅子的断口,整个椅子仿佛不曾损坏,也不曾被修理。

“看来我现在能有一个座位了。”她微笑着说道,随后拢了拢裙子,坐在座位的另一侧。

“这可真是……精湛,任何烛人贵族都能做到这种程度,但如此随意就不一样了,”赤天鸣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但也在同时转变对话的策略,“如果这里的工作人员能像这么高效,那这破椅子也不至于一直提不上修理日程了。”

抱怨官僚的臃肿总是和这种人拉近距离的好方法。

“您是这里的负责人员?不,感觉您的官职还要更高一些。”少女歪了歪头。

“更高更高一些,”赤天鸣略带调侃地说道,接着轻松地顺势介绍起自己,“他们最顶头的上司,这座城市的城主。”

“那你是赤天鸣阁下,”薇洛莉亚有点惊愕地眨了眨眼,“啊……我给您寄过信,具体来说是婚礼请帖。”

“波密莉安小姐,”他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笑了笑“这可不可以算是‘冤家路窄’?毕竟我们也算是交过手——顺带一提,您的计策实在让我甘拜下风,它太大胆了。”

“不是‘我的’计策,”少女耸了耸肩,“这是我和我未婚妻一起制定的计划。”

她很放松,这说明赤天鸣的布局是有效的。这场偶遇使谈话在轻松的氛围下开启,也让对方没有因为先前的交锋而带有警惕和敌意。

一个可以正式进攻的时机。

“但我想,把船沉掉这个策略本身应该是您的想法,对吧?”他说,“刚玉船长有那个座右铭,但事实上也很珍重某些事物,这会让她下意识地忽略某些选项,比如牺牲掉那艘船。”

接着是停顿,沉默,表现出自己的犹豫。

“……这么讲或许可能会被认为是制造不愉快,”他转头,用自己红色的双眼直视少女,“但我觉得还是得提醒您一下,刚玉船长可能比表现出来的对这个建议更有所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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