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船头,手指沿着菱叶的脉络一寸寸捻下今年头一茬嫩菱。指腹被细密的锯齿割出微痒的红痕,带着露水的果肉却饱满而清甜。
竹篙撑着船沿缓缓滑行,忽然触到什么硬物,虎口震得发麻。我心下一惊,拨开层层叠叠的芦苇叶,只见水面下浮着团青灰色的影子,像是谁家被水冲走的旧衣。
“该不会是前日沉船落下的货箱……”
我低声嘟囔,攥紧竹篙试探着去够。篙尖触到一团绵软的东西,力道稍大些,青布微微翻开,露出一张浸泡在水中的人脸。
指尖顿时一松,竹篙差点掉进河里。
那是个约莫十岁出头的男孩,湿透的额发遮住眉眼,下巴尖尖的,还带着孩童未脱的稚气。我咬咬牙,拽住他衣领往船上拖,手腕猛地一顿——他的锁骨处赫然有着一道狰狞的尚未痊愈的伤,像是被猛兽爪子撕裂过一般,翻卷的皮肉间透着诡异的血色。
篷舱里传来爷爷低低的咳嗽声。
“菱娘,怎么那么大的动静……”
他边说话边从篷舱探出身来,话音却在看清男孩时戛然而止。
爷爷用枯枝般的手扣住男孩腕脉,半晌才叹了口气:“心脉弱得似断非断……像是刚从阎王殿爬回来的。”
我按照爷爷的嘱咐,熬好了姜汤,给他端了过来。坐在男孩身旁,小心翼翼地吹凉。棉帕拭过他眉间的水珠,手腕却猛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力气大得骇人。
“姐……姐……”
他喉间滚出破碎的音节,睫毛颤了颤,凝着的水珠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我的袖口。而这两个字眼也同样让我心头一怔。
瓦罐里的药汤咕嘟作响,氤氲的热气将他稚嫩的面容勾勒得更清晰。我望着蜷在爷爷旧棉袄里的男孩,忽然想起阿姐被送上祭船的那日。她也是这样,裹着大红嫁衣,发间的琉璃步摇叮咚作响,捏着我的手心故作坚强的笑道:“要乖,要好好照顾爷爷。”
船身轻晃,摇散了我的思绪,待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药碗已翻倒在舱板上。男孩不知何时睁了眼,漆黑的瞳孔映着窗外碎碎的波光。他挣扎着要起身,被我按回草席时,指腹无意间擦过他锁骨下方——
那里有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形状像极了菱角,边缘泛着青紫。
我不动声色地微微用小拇指的指尖挑开他的衣领,却发现男孩的身上布满了同样的大小不一、长短不一的伤痕,很是骇人。
篷舱外传来爷爷织网的梭子声,细密的线穿梭在老茧交错的手指间。我低头收拾碎瓷片,视线却被男孩腰间的一抹暗色吸引——一截剑鞘,自破损的衣襟中露出,缠满水草,星月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那纹路,与那夜我在河滩上捡到的鳞片极其相似。
我指尖微微蜷紧,未及开口,男孩已端起第三碗鱼粥,埋头大口喝着。米汤沾在他唇角,衬得整个人总算有了几分活气。我伸手要替他擦去,却见他忽然盯着我发间的沉水木簪。那是阿姐亲手刻的。莲苞里藏着粒相思子,她说,要等我出嫁那日,才许打开。
东南方向传来悠远的铜铃声,男孩蓦地抬头,手里的粥碗砰然落地,在船板上骨碌碌打了几转。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岸边龙神庙的飞檐破雾而出,檐角铜铃轻晃,惊起苇丛中一片白鹭。
那些鸟的羽翼掠过水面时,我分明瞧见,粼粼的涟漪里,竟映出一抹金红色的光。
爷爷的渔网忽然一顿,裂帛般断了线。老人望着网眼间漏下的光斑,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低低道:
“要变天喽。”
河面浮来一片朽烂的红萍,艳如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