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情景,亲密无间,温情脉脉。
然于许云时,此举绝非试探人心那般风轻云淡,更非作壁上观的冷漠。
死过一回,方知人心叵测,更胜蛇蝎。
眼前女子虽纯良如溪水,但这递到唇边的一碗清水,谁敢断言其中便无杀机暗藏?
他如今虎落平阳,步步皆需谨慎,这一口水,或许便关乎生死。
请她先饮,不过是于绝境中,求一丝微末的自保之道罢了。
他垂着眼,感受着口中温热的米粥,以及那份不掺杂质的关切,心中却无甚波澜,只暗忖这少女果然心思单纯。
窗棂之外,石磊的身影去而复返,僵立如石。
那一方小小的窗格,此刻映出的画面,却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亲眼看着,柳溪,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姑娘,竟将口中嚼碎的食物,一点点喂给那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
指节捏得发白,骨骼咯咯作响。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
那不是伤,是妒,是恨,是锥心刺骨的悔!
他早该想到的,他不该动手的……
可如今,悔之晚矣。
屋内的喂食仍在继续,柳溪神情专注,浑然未觉窗外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
许云时坦然受之,甚至微微调整了姿势,靠得更舒服些。
天光渐暗,将石磊孤寂的身影拉得愈发颀长。
他缓缓靠着冰冷的泥墙滑坐下去,双手插入发间,将头颅深深埋入臂弯。
米粥喂尽,碗底已空。
柳溪收了碗,打算让榻上之人好生歇息,自己则回房去,寻些能用的药材来。
她方欲起身,却听许云时低低唤了一声,气息微弱:“我……好冷。”
柳溪心头一紧,忙伸手替他掖了掖那床破旧的被衾,边角都塞得严实。
“还冷么?”她轻声问。
“冷……”他声音更低,仿佛随时会断去。
柳溪不由得慌了神,莫非真是石磊下手太重,伤及了肺腑,这人眼看便要不好了?
念及此,她俯身凑近,急切问道:“你……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许云时却不答话,只蓦地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冰凉,宛若初冬寒潭之水,触得柳溪微微一颤。
“你的手……甚暖,”他低语,仿佛呓语,“借我握一会儿,便好了。”
柳溪面上霎时飞起红霞,心如鹿撞,活了这十几年,何曾与男子这般肌肤相亲?
她有些无措,想要抽回,却又怕他真是畏寒至极,一时竟僵在那里。
窗棂之外,石磊的身影凝固如山岩。
屋内那交握的双手,映在他眼中,比炭火更灼人,烫得他心口剧痛。
许云时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窗外那僵直的身影,以及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眸。
他心念微动,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指尖微挪,顺势下滑,竟与柳溪柔软的手指,紧紧相扣。
十指交缠。
柳溪哪里懂得这其中的深意?
只当他真是冷得厉害了,需要汲取暖意,便由着他握着,甚至不敢稍动,生怕惊扰了这垂危之人。
这一幕,彻底击溃了石磊最后的防线。
他只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困兽悲鸣。
“啊——!”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终是破喉而出。
石磊猛地转身,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外狂奔而去,背影仓惶,充满了绝望。
柳溪被这突如其来的嘶吼和举动吓了一跳,见石磊那般模样跑开,心中担忧,也顾不得许多,急忙抽回手,起身便追了出去。
“石磊哥!你等等!”她的声音带着焦急,消失在门外。
屋内,顷刻间复归寂静。
许云时缓缓松开尚残留着一丝温软的手指,神色平静无波。
“你这人心肠,倒是比石头还硬。”
一个清冷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耳畔响起,正是灵犀。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这一手,直往人心窝子里戳,比那要命的拳头,可疼多了。”
许云时唇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略施薄惩罢了。”他淡淡道。
未几,柳溪折返而回,气息略有些不匀。
她走到榻前,见许云时阖目安睡,便放轻了声音:“大哥,你莫忧心。”
“石磊哥他…他已归家去了,方才是一时气急,不会再来寻你了。”
她的话语带着安抚之意,小心翼翼。
榻上之人,双目紧阖,气息匀长,似已沉沉睡去,全无回应。
柳溪见状,心下方安,只当他累极需眠,抑或是方才受惊不小。
遂不再叨扰,轻手轻脚掩上房门,自回厢房去寻觅可用之药材了。
屋室内,一时只余清浅呼吸之声,静谧无言。
夜色渐浓,如墨晕染。窗外虫鸣渐息,万籁俱寂,唯有风过茅檐,发出低低呜咽。
许云时估摸着时辰,自觉此地不宜久留,便悄然起身。
正待推门离去,忽闻叩门之声。
其声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三长两短,循环往复,敲在寂静的夜里,分外瘆人,似非活人所为。
内室传来窸窣声响,显是柳溪被惊动。
“谁呀?”她带着几分睡意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披衣下床的动静,脚步声渐近门口。
许云时心头警兆陡生,暗道不妙!
“莫开门!”他低喝示警。
然为时已晚,柳溪不明所以,手已搭上门闩。
“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拉开一线。
门外伫立之物,借着依稀月色,形貌可怖,肌肤青黑干瘪,眼窝深陷,散发着淡淡的腐臭之气,半腐半僵,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具行尸!
那行尸手臂猛地探入,五指如钩,直取柳溪面门!
柳溪惊呼一声,骇然后退,却哪里快得过这非人之物!
电光石火间,许云时已如疾风般掠至,猿臂舒展,自身后将柳溪一把揽入怀中,向旁侧急带!
情急之下,他宽厚的手掌不免紧紧按在她胸前,触及一片惊心动魄的柔软温香。
然柳溪惊魂未定,脑中一片空白,浑然未觉此节。
许云时足下微旋,已将柳溪带入内室,顺势反身,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行尸一击落空,嘶吼着再度扑上,利爪破空,直袭许云时后心!
嗤啦——
粗布衣衫应声而裂,许云时背脊一阵刺痛,已被划开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他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眉头轻蹙,似是刻意承受了这一击。
“走!”
许云时低喝一声,不再与这行尸缠斗,左臂牢牢环住柳溪纤腰,猛地转身,合身便朝一旁的木窗撞去!
哗啦——
朽败的窗棂连同糊窗的麻纸,瞬间被撞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