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一阵嘈杂混乱至极的声响:弹簧拉长的呻吟、齿轮咬合的脆响,以及金属共振的嗡鸣。一整个黄铜织机的机械结构像是一群被起床铃叫醒的住宿生,迷迷糊糊地走向操场,松松散散地排成队列。

这凌乱整整持续了四分三十三秒,而在第四分三十四秒——

“叮!”

一声清脆的铃响传遍全船,所有的噪声在一个刹那内被毫不拖泥带水地尽数清零。而弹簧和齿轮也完成了一统,和谐而秩序地共同运行起来。

“咔哒、咔哒、咔哒。”

声音间隔规律、简单清脆,有如织机默默运作。“黄铜织机”的名字,便是由它在完成启动后的美丽运行声得来。

墨思晨也完成了对船长室周边的最后一圈巡查。

“这里是墨思晨,船长室周边没有异常,”他将传讯仪放到嘴边,“各部位注意,黄铜织机已经启动,对方也要开始有动作了。有异常立刻报告,保持两分钟一次的联络。”

一声声“收到”和“没有异常”从传讯仪传出,让墨思晨稍显放松地扭了扭脖子:城主所说的最坏情况并没有发生,那两个女人显然没疯狂到船一完成启动就瘫痪全船的士兵,然后当场开船逃离。

他甚至有点觉得赤天鸣阁下是不是工作压力过大,紧张过头了。被委派到船上前,他被反复告知要提高警惕,不能轻敌、做好最坏的打算,但“在船一完成启动就试图在三十秒内解决全船十二名士兵”还是过于浮夸了一点。

当然,他得承认,现在的布局确实是充满了可疑的味道:

刚玉慷慨得惊人——她对准备时间毫无要求,没有有半分拖延的意味。她似乎无意增强自己的势力,除了自己和薇洛莉亚,只带上了一名黄铜织机的船员。她对增加监管人员也几乎没有抵触态度,以至于黄铜织机号上塞足了十二名彩窗城的士兵。

是什么给她的自信?她所谓的“备用计划”又是什么?

还是说……她其实做好了妥协的准备,只是想走个过场,顺便看一下我们自己吓自己的笑话?

士兵队长皱着眉,看向这艘船的舱壁。船长室的门和走廊用的是两块不同的板材,一条长长的柳接盖板贴在两块不同板材的缝隙上,将它们彼此连接,并防止船外的熔融蜡液从缝隙渗入——足以把人烫熟,又会在接触固体后凝固成团的蜡液一但从缝隙喷入舱内,情况将会变得极其难以收拾。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和真相之间也差一个长长的柳接盖板。

“这里是武控室,情况一切正常。”

“原温室舱走廊一切正常。”

两分钟的计时走到零点,一切正常的信号从黄铜织机各处传来,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或许,只要一切按城主阁下的分析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对她们来说,如果要动什么手脚,那必定是让黄铜织机号脱离彩窗城的控制。"

记忆中的城主背对彩窗,霞光在他黑色的衬衣上投出七彩。他正在把饼干捣碎,加入牛奶中服下——据说这位兢兢业业的人年纪轻轻就有了严重的胃病。

“另搞一艘船对她们完全不现实,婚礼成功后,烛人将拒绝她们的所有租购申请,而造船则需要太多时间——我已经派人做了调查,刚玉先前没有造船厂的订单。”

“她们会怎么做?”

“预测对手的每一步本身就不现实,”年轻的城主摇了摇头,“更何况薇洛莉亚是一名很高明的术法师,所以会可能会有所有人想不到的法术。”

“但论最终结果,只会有三种。”

“可能性最低的一种是直接叛逃,将你们这些监视者解决掉,然后全速离开彩窗城。”

“这明显得不偿失啊?”墨思晨满脸不解,“这就在断掉我们的支持,还会让她们先前的准备白费——而且在我们的仪仗队到达时就动手岂不是更好?”

“他们可能和其它势力达成了协议,前面的都是迷惑我们的行动,”年轻的城主略显疲惫地叹了口气,“像是寻天者就除了天空真相别无所求……刚玉或许在浩风去世的那场探险里拿到了能打动他们的筹码。荆棘党、烛人王朝中的女皇派也有可能和他们合作。只要有一个足够可靠的其它盟友,这时就算不和彩窗城合作,也能有回旋的余地。”

“……是我考虑不周。”墨思晨低下头。

“这不怪你,我也觉得那几乎不可能发生——但我们得考虑进去。”青年端起搪瓷杯抿了一口,“跑题了,我们讲第二种,将黄铜织机在某处隐藏起来。”

“我们确实对彩窗城周边环境的掌握不够清晰……”

混乱是潮汐区的基调,这个世界上半部分无尽蜡质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物态的变化,今日还满是蜡岩的溶洞,明日或许就是蜡液的海洋,而后天或许就会被潮汐转化为一个巨大的鸡蛋。

“潮汐预测是烛人贵族的专长,薇洛莉亚也是法术造诣极高的术法师,”赤天鸣回答道“她们或许会在这几周里发现一个足够好的藏匿区。”

“那么第三个方法是?”

“让中立势力,比如佣兵、海盗对黄铜织机代为接管,”城主再一次靠到椅背上,“我认为这是她们最有可能采取的方案。只要让一队海盗‘打劫’黄铜织机,她们再同时里应外合,就能轻松地让黄铜织机脱离城市。到时候她们再‘人质交换’,或者干脆就是‘逃出生天’,就又能回到城市——要负责的只有海盗,可以称得上你我皆体面。”

金属舱壁的震动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回忆。透过瞭望窗,他看到船头镶嵌的蓝色焰晶绽放出锐利的亮光,泊船位下方的蜡质地面逐渐软化,直至化作冒着气泡的一滩沸腾蜡液。重力让船体突然倾斜十五度,墨思晨靴底的防滑纹路与金属地板摩擦出刺响。黄铜织机也将顺势钻入被融化的地面,蜡液中离开城市,正式启航。

又一次,他想起了城主临行前的话: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他说,“你和你的队员们都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那么舍生忘死。为潮汐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一艘船不应该叫你们搭上性命。”

回忆至此,墨思晨的指尖擦过胸徽边缘,对钢铁的舱壁轻声宣誓:

“我将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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