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玉要求再次登上黄铜织机号的同时,另一艘名叫银翼夫人的熔流艇也在用它银色的整流鳍在潮汐乱流中保持平稳,以求它的乘客全程舒适地抵达彩窗城。

大部分熔流艇并不会采用这样的构造:整流鳍只能保证在微小乱流中的舒适,而非在严重潮汐下的安然;它还会牺牲武器的挂载位、货运量的上限。如果仅为舒适放弃如此之多,对大多数熔流艇而言都绝不划算。但对银翼夫人而言,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劣势——它是一艘只有贵宾舱的载客船,也只运送尊贵的客人。为保他们的安全,这艘船仅在久经验证的航道中航行,要应对的也仅仅是最微弱的潮汐乱流。

赫莉安·让·波密莉安就坐在这艘船的私人隔间内。隔间的色调是低调且含蓄的深褐,桃心木整齐地装饰了墙面与地板,这在人类穹顶下天然生长的木材因其稀有而备显奢靡;摇曳的嫣红烛火精巧地映在查理曼大帝的炎枪上,使他杀死焰鲸的传奇画面分外生动;隔间的座椅则是深蓝的天鹅绒,少女淡粉的裙摆被它衬得如一朵低垂的牵牛。

赫莉安总穿着粉红色的连身裙,因为这和她姐姐薇洛莉亚常穿的浅蓝长裙是相配的。和她总被错认成人类的姐姐不同,赫莉安有着腊滴状的耳垂,浮雕一般的眼饰,更苍白且有蜡质感的皮肤。但在这之外,她的相貌便和姐姐如出一辙——只是气质上多了分稳重、拘谨、保守。

少女的睫毛在窗玻璃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而玻璃另一侧,潮汐中的乱流正把各异的七色杂糅成同一股肮脏的灰绿,死猫、碎瓷杯、内衣裤、香蕉皮,潮汐这无限混沌的力量将它们凭空塑造,又像垃圾堆一样被挤到弦窗前,一圈圈地旋转。

她的姐姐终日面对的,会是远比这更混乱疯狂的景色么?

“咚、咚。”

门被礼貌地敲响。

“请进。”

侍者推门而入,那是名粉色皮肤的烛人平民,修身的制服使她显得分外健康活力:

“打扰您了,由于船外的潮汐乱流正在增强,我们将调升奠钟力场,”她双手递出一份印着纹章的试管,“为了缓解这可能带来的不适,我们给您带来了一份血肉制剂。”

如果是姐姐在这里,那她漂亮的眉毛一定会紧紧皱起来,赫莉安这么想到。

无论贵族还是平民,烛人都和蜡塑术法有着天然的关联。区别在于,烛人贵族的意志外延,是天生的施法者;而烛人平民的意志深埋于血肉,是天生的……施法材料。

嗯,血肉制剂说的就是经过保鲜封装的烛人血液。

“谢谢,但我不需要。”

赫莉安不是她的姐姐薇洛莉亚,她没有她的道德洁癖,清楚地认识到血肉制剂的使用是一种必要之恶:只有通过制剂强化的法术,才能建立烛人们赖以生存的城市,和惠及全民的公共设施;只有燃烧制剂抵消奠钟力场,贵族指挥官们才能在奠钟压制潮汐污染的同时,率部和潮汐恶魔作战;只有牺牲一些旁人的血,医者才能将重伤者的生命救回;也只有成堆地消耗制剂,学徒才能成为能独当一面的施法者。

每一份血肉制剂都印着菲耶娜的纹章:鲜血上的新绿枝叶。

“您是在担心制剂的质量么?”侍者的声音带着充满善意的礼貌,“请不用担心,我们船上的制剂都有专门的血源,和有偿采集站混杂的脏血都不一样,像是这一份,它就是从我身上采来的。您应该看得出,我很健康。”

再次重复,赫莉安不是她的姐姐薇洛莉亚,没有她的那种道德洁癖。她不会像姐姐那样,自了解血肉制剂后,就从未碰过它半次,即使是那些能够决定人生的关键时刻。

“我只是真的不需要而已。我是冥思院的毕业的,在奠钟力场的压力下锻炼意志是我们的常见课题。”

而且赫莉安也不认为用血肉制剂保持舒适是一种“必要之恶”。

“如果您想要更新鲜的材料,或者怀疑我的话的话,”粉色皮肤的侍者对此充耳不闻,反而慢慢取出一把被包裹着的亮银色小刀,“您也可以从我这里现场取得制剂。”

赫莉安有点恼火了,她在有了皇室身份后第一次乘上了这种船,结果这里的侍者还听不懂人话么?笑得很职业很礼貌有什么用,就这种程度的素养——

——然后她看清了这笑容背后深埋的哀求。

祖灵在上啊。

“……你们这里……是不是不允许侍者博取乘客的同情,以减少献血量?”

那笑容僵硬了一瞬,又重新变得礼貌而自然:“保持您的身心舒适是我们的职责,自然决不能给您一点不快。”

“我明白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把它给我吧。”

赫莉安接过那管血肉制剂,无视了侍者礼貌恭维的发言,最后又在她期待的眼神下,将那管浅粉色的制剂点燃,门才在轻响后灌伤。

悠悠然的烛火,让她因奠钟力场而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烛火间飘出的熏香,让她稍微虚弱的身体充盈起了力量。她不再看向舷窗外的死猫、碎瓷杯、内衣裤还有香蕉皮,她只是举着这试剂,凝视它樱粉色的漂亮烛火。

她好像……有点明白姐姐在想什么了。

但不行,这个世界叫赛兰达,这里是现实。

她望着粉红的烛火,仿佛看见了某双紫罗兰的眼睛;她张口倾诉,仿佛某人就在眼前。

“如果姐姐一直那么优秀,那么厉害,能为自己的想法所向披靡,那我就一定会站在你身后,一定会支持你的,无论你多荒唐,我也只会嘴上劝你两句。”

姐姐在学校就是这样的人,她讨厌血肉制剂,那么就不燃烧一滴制剂,也能完成所有的课程和考试;有人质疑这会浪费她的天赋,那么她就用这幅模样成为研学院不容撼动的第一名。

“姐姐就算要改变这个世界,我也不会嘲笑半句;姐姐要离开家族,因为宫廷中看不到希望,我也没有挽留半声;因为姐姐很厉害,再荒唐的事情也一定能做到。”

“——但薇洛莉亚姐姐你其实只是个骗了包括自己的所有人的骗子——你做不到!”

她没能和姐姐见太多面,但她能从书信和传闻看见薇洛莉亚正在不可阻挡地由理想滑向苟且,一点点地降低要求、做出妥协,直到最后只是……只是……做一个避雨的屋檐,一个能帮到身边的人的忙的人!

她只追求这个了!

“然后那场潮汐来了,你连这一点点也要失去……”

这样也好,即使她会看到姐姐灰溜溜地回到家中,至少她又能和姐姐在一起了——

——可她那不可能还清的欠款又被一笔勾销了,付款人来自彩窗城……

“你这次又出卖了什么?又牺牲了什么?又舍弃了什么?”

她不敢去想。

她只知道自己的姐姐在不断缺损、磕碰、在燃烧中一次又一次地蒙尘,直到那无比仰慕的背影、无比憧憬的眼神,成为一个彻底妥协的空窍。

“那,我还不如把你困如笼中,你会因不得志而充满怨恨和遗憾……”

……但她至少能看见那份美丽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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