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时立于人群之后,望着那具枯槁尸身,心头却是一片雪亮。

昨夜那句耳语,倏然回响。

还有之前,深夜中那只冰凉滑腻、抚过他胸腹,甚至探向更隐秘处的手……

那女子,究竟是谁?

是倾慕于他?

念及自己如今痴傻的身份,他自嘲一笑,恐怕不是。

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她与那绯凰一般,是冲着他这具元阳未泄的童子身来的。

他这副躯壳,这所谓的天赋,竟是这般招摇。

无论身处何地,总能引来觊觎。

许云时心中苦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懵懂呆滞的神情,默默退开。

船上死了人,且死状如此诡异,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不少船工心生畏惧,不愿再上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更有甚者,直接躲回舱底,称病不出。

管事焦头烂额,连番呵斥亦无效果,眼见货物堆积如山,无人搬运,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沉默的许云时身上。

“喂,傻九!过来!”管事不耐烦地招手,“他们不干,你来!把这些都搬到舱底去!”

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于许云时而言,却正中下怀。

他默然领命,走到货堆前,俯身扛起一只沉重的木箱。

旁人眼中不堪忍受的重负,此刻成了他修炼《搬山决》的最佳磨砺。

气沉丹田,力贯脊背,脚步沉稳,呼吸悠长。

他不再刻意节省气力,反而将每一分力道都用到极致,于肌肉酸痛、几近力竭之际,搬运气血,冲击筋骨关隘。

汗出如浆,浸透衣背,却带走疲惫,换来体内那丝热流的欢畅奔涌。

一人之力,竟渐渐抵得上数名壮劳力。

起初还有人指指点点,到了后来,只剩下惊异与麻木。

“嘿,你们瞧那傻九,真是邪门!一个人顶咱们几个!”

“莫不是被妖怪附身了?怎地力气这般使不完?”

“管他呢!有人干活就成,省得咱们受累。”

歇息的间隙,几个老船工叼着旱烟,远远看着他挥汗如雨的身影,闲谈起来。

“这傻小子,除了力气大,一无是处。不过话说回来,这腰身,这耐力……”一个船工挤眉弄眼,“日后哪个女子嫁了他,夜里怕是有福了,嘿嘿……”

“呸!你昏了头?就他这痴傻模样,哪个正经姑娘看得上?连咱们船上最丑的厨娘都嫌弃他!还想娶媳妇儿?”

“也是,可惜了这身好力气,天生就是干苦力的命。”

“听说啊,他家里给他定了门亲,也是个傻……”

议论声夹杂着粗鄙的哄笑,随江风飘来。

许云时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脚下的步伐,手中的货物。

这些言语,于他而言,不过是锤炼心境的另一块磨石罢了。

他弯腰,扛起另一袋更为沉重的丝绸捆包,一步步,沉稳地走向船舱深处。

暮色四合,江风渐起微澜。

卸下一日重负,筋骨犹自酸鸣,许云时回到货堆旁那方寸栖身之所。

刚欲依着角落蜷卧,目光无意间扫过,却定格在一抹不属于此处的柔色上。

那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粉色绢帕,静静躺在他的铺盖边沿。

质地轻软,绝非船上所有。

心弦微颤,他俯身拾起。

绢帕之上,几行墨迹,字迹娟秀,隐带风骨。

“有我在,必定护你周全。”

寥寥数字,落入眼中,却似惊雷贯耳。

许云时指尖微紧,那夜的耳语,那冰凉滑腻的触碰,倏然重回感知。

是她。

念头方起,更深一层惊疑陡然浮上。

此语深意,岂是痴儿所能解?

她已知晓内情,洞悉了他刻意的藏拙!

难道……那本莫名出现在他枕下的《搬山决》,亦是此女暗中布置?

此物,断不可为外人所知。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那份惯有的木讷,动作却迅捷而隐秘。

悄然寻了些许冷冽江水,将那绢帕浸湿。

指腹反复揉搓,那娟秀的墨迹遇水便渐渐洇开,漾成一团模糊的墨渍,终是化作一片模糊水渍,再辨不出字形。

确认字迹尽毁,他拧干湿帕,小心翼翼地将其叠好,贴身纳入襟内,如同藏匿一个滚烫的谜团。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未曾惊动左近任何一人。

他复又躺下,阖上双目,心绪却如这江涛般,再难平静。

夜阑人静,江水拍岸,规律的涛声反衬得舱底愈发幽寂。

许云时蜷缩在货堆旁的角落,却久不成寐。

那方绢帕带来的惊疑,此刻仍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他悄然起身,借着从舱板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华,自襟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方已被洗去字迹的粉色绢帕。

触手依旧轻软。

他将绢帕凑近鼻端,轻轻一嗅。

一股奇异的幽香,若有似无,钻入鼻息。

此香绝非寻常花露或市井胭脂可比,清淡,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浸入骨髓般的韵致。

这香气,浑然天成,不似外物沾染。

莫非……是此女贴身之物?

念头一起,便如藤蔓滋长。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女子贴身之物,又能置于何处?

衣袖?腰间?抑或是……更隐秘的所在?譬如,心口?

若真是如此……

那这缕幽香,便不仅仅是香气,更沾染了她肌肤的温热,甚至……许云时心头微跳,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浮现——那温软的香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极柔,类似初生婴孩身上那般、带着暖意的气息?

体香,与……

这个猜测让他呼吸一滞,仿佛触碰到了什么禁忌而滚烫的秘密。

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其所图为何,当真只是他这未泄的元阳么?

疑窦丛生,心绪如麻。

他将那方绢帕重新仔细叠好,再次纳入怀中,紧贴着胸口。

冰凉的丝绸,似乎也渐渐染上了他的体温,却驱不散心头那层层叠叠的迷雾。

光阴荏苒,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船行江上,悠悠数日已过。

白日里,许云时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傻九”。

扛包,搬货,汗水浸透粗布衣衫,脊背在重压下微微弯曲,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

旁人眼中,他是力气大得惊人,却不知变通的痴儿。

唯有许云时自己知晓,这日复一日的重负,正是《搬山决》最直接、最有效的锤炼。

每一次力竭时的咬牙坚持,每一次筋骨欲裂的酸痛,都伴随着那独特的呼吸吐纳之法,悄然榨取着体魄深处潜藏的生机。

他将那沉重的丝绸、茶叶、瓷器,皆视作磨砺自身的山石。

搬山,搬山,搬的不仅是货物,更是自身桎梏。

夜幕低垂,江风呜咽。

待众人酣睡,船舱角落那方寸之地,便成了许云时的道场。

他并未如常蜷卧,而是依着货堆,盘膝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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