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方寸之间的小小跨院,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熏香的气息。

许云时立于屋内,往日那双惯于茫然的眼眸,此刻却熠熠生辉,宛若寒夜里陡然亮起的星辰。

嘴角那一丝未来得及敛去的弧度,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父亲这一罚,看似严苛,实则于他,却是天赐良机。

他正愁如何避人耳目,寻个由头日日锤炼那《搬山决》。

如今被罚南下为役,岂非正中下怀?

那广阔天地,江河湖海,正是他磨砺筋骨、积蓄力量的绝佳道场。

至于那位素未谋面、据闻同样“痴傻”的未婚妻……此次南下,恰好错过相看之期。

他心念微动,那女子身怀异香,恐非凡俗,或许亦是同道中人。

如此避开,倒也省却不少麻烦,免得过早暴露。

这份“父爱”,当真是深沉难测,一石二鸟,替他解了眼下的困境。

许云时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旋即隐去。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许云时换上一身粗布短打,将几件旧衣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

一名面生的仆役早已在院外等候,神色恭谨,却难掩眼底深处的一丝疏离。

“九公子,请随我来。”

穿过曲折回廊,踏过冰凉的青石板路,许家府邸的森严与恢弘在晨光中一览无余。

朱漆大门,铜兽衔环,高墙深院,隔绝了内外。

这便是他的“家”,却从未给过他半分暖意。

行至府外,喧嚣渐起。

码头上人声鼎沸,力夫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车轮的辚辚声交织一片,充满了勃勃生机,却也透着底层挣扎的辛劳。

一艘巨大的福船静静泊在岸边,船身以坚实的硬木打造,饱经风浪,透着一股沧桑厚重。

桅杆高耸,风帆半卷,船舷两侧水痕斑驳。

船首雕刻着避水瑞兽,威严而肃穆。

这便是许家的“顺风”号商船,常年往返于南北,为许家运送丝绸、茶叶、瓷器等货物。

仆役将他引至一名管事面前,交代了几句,便躬身退下。

那管事上下打量了许云时几眼,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

“上船去,跟着老刘头搬货。”管事指了指船舷边一个正在指挥装卸的干瘦老者,语气粗暴。

许云时默不作声,依言走上跳板。

沉重的麻袋,粗糙的木箱,压在肩上,几乎要将他这副尚未完全长成的身躯压垮。

汗水很快浸透了粗布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将货物从岸边搬运至船舱。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起身,每一次迈步,他都暗暗调整呼吸,依照《搬山决》所述的法门,于力竭之际,搬运气力,锤炼筋骨。

气沉丹田,力贯四肢。

汗水流淌,带走疲惫,却也似乎带走了体内某些淤积的杂质。

一日劳作下来,筋骨酸痛欲裂,然丹田深处,却隐隐有一丝微弱的热流在缓缓滋生。

“嘿,瞧那傻九,看着瘦弱,力气倒是不小!”

“可不是?天生就是干这苦活的料,比咱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扛!”

“许家倒是会废物利用,傻子也能派上用场。”

几名一同搬货的力夫歇息时,看着他,低声议论着,语气中满是嘲讽与幸灾乐祸。

许云时充耳不闻,只默默搬运,将这些刺耳之言,化作锤炼心境的磨石。

只是,自白日登船起,他便隐隐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并无明显的恶意,却如芒在背。

夜幕低垂,江风渐起。

船舱内,属于他的角落,不过是货堆旁一处狭窄的空地,仅容一人蜷卧。

空气中弥漫着货物、汗水与江水混合的复杂气味。

此行目的地,乃是南方繁华之地——广陵。

月余水路,他便是这船上最低贱的苦役,随船漂泊,听凭差遣。

正当他阖目凝神,试图继续运转《搬山决》调息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砰!”

简陋的木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壮汉堵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此人是船上的老船工,姓周,平日里便因许家克扣工钱而心怀怨愤。

此刻见许家公子落难,又是个任人欺凌的傻子,那积压的戾气便找到了宣泄口。

“小子,把你那点干粮交出来!”周姓船工瓮声瓮气地喝道,一步步逼近。

许云时心头怒火如炽,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呆滞与怯懦。

他暗自攥紧了拳头。

炼体一重的力量,对付这等凡夫俗子绰绰有余。

然此刻出手,必会引来无穷后患,打草惊蛇。

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他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仅有的半块干硬面饼,递了过去。

周姓船工一把夺过,犹不解气,又重重推了他一把。

许云时顺势跌坐在地,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那船工见他如此窝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夜色如墨,倾泻于江面,唯余星子几点,倒映水中,随波微漾。

空气混浊,是木箱的霉味、麻袋的尘气、船工的汗臭与江水的腥气,纠缠一处,令人窒息。

他蜷身阖目,意守丹田,欲引动那丝微弱热流,依《搬山决》之法缓缓流转。

万籁俱寂,唯闻江水拍岸,以及船身吱呀微响。

朦胧间,似有微风拂过耳畔,携来一句轻语,温软而飘忽:“谁欺你,便是欺我……”

那声音清冽,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魅惑,似真似幻。

许云时心头一凛,倏然睁眼。

舱内昏暗,空无一人,唯有月光透过舷窗缝隙,投下几缕清辉。

是梦么?

他定了定神,只当是日间劳累,心神恍惚所致,复又闭目,沉入寂静。

翌日,天光微熹。

许云时起身,先在心中默运了一遍《搬山决》的心法口诀,只觉筋骨虽依旧酸痛,却较昨日松快了些许,丹田那缕热流,亦似乎壮大了一丝。

正待如常起身劳作,忽闻甲板上传来一阵惊呼与嘈杂。

他循声而去,只见一群船工围聚一处,面色惊惶,对着地上指指点点。

挤上前去,地上躺着的,赫然是昨日夺他干粮的周姓船工。

其人双目圆睁,口鼻歪斜,面上残留着极度的恐惧。

更骇人的是,他身躯干瘪,皮肉紧贴骨骼,仿佛一身精血被凭空吸尽,只余下一具空壳。

死状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妖……妖怪!船上有妖怪!”不知是谁颤声喊了一句,人群顿时炸开。

“定是邪物作祟!”

“昨日还好好的,怎会一夜之间……”

“这死状,分明是被吸干了精气!”

船工们面无人色,议论纷纷,看向彼此的目光中,都充满了猜忌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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