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蒙仰头望着这座千年前建成的巨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塔身上那些螺旋上升的浮雕在夕阳下泛着血色,描绘着历代皇帝征服四方的丰功伟绩——而现在,这些石雕人物的眼睛似乎都在注视着他这个穿着褪色军礼服的不速之客。
“姓名?”皇宫门前的侍卫发问。
“陆军政治部第三处二等参谋,爱德蒙·俾斯麦。”他故意略去了自己早已名存实亡的贵族头衔。
侍卫用戴着链甲手套的手指划过名册,金属摩擦羊皮纸的声音令人牙酸。
“你是工商联合会的代表?”侍卫突然皱眉,眼神中透露着警惕的气息。
“正是,奉佛洛拉殿下召见。”爱德蒙微微俯身。
宫门铰链发出巨龙苏醒般的呻吟。当阴影吞没他的瞬间,爱德蒙恍惚闻到了远在勃兰登堡的故乡的松木香气。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爱德蒙出身于无地贵族的家庭,他的祖先所世袭的城堡如今只存在于家族纹章上。当家族最后的土地因债务被拍卖时,父亲带着全家搬到帝都,用变卖家产所得的资金尝试经商。然而即使每天工作到深夜,即使母亲变卖了所有首饰,他们仍然没能逃过破产的命运。
皇宫正门两侧立着镀金的骑士雕像,他们手持长矛的姿态凝固了几个世纪。爱德蒙注意到其中一尊雕像的镀金已经剥落,露出下面发黑的青铜——就像这个帝国,光鲜外表下尽是腐朽。
那段军旅生涯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家道中落之后,年轻的爱德蒙被迫辍学,走投无路之下,他决定投身军旅,饥饿比任何征兵令都有效,军队至少提供一日三餐,虽然那面包硬得能砸死老鼠。
巴伐利亚的一场遭遇战改变了一切,巴伐利亚公爵与萨克森公爵为了一片满是泥炭的沼泽地大动干戈,爱德蒙所属的小队奉命隔开双方私兵。炮弹在他的眼前爆炸时他居然在想:这片烂泥地甚至养不活一窝鸭子,值得数百个农民的儿子送命吗?
弹片击中了他的面部,他在战地医院醒来时,发现自己陷入了长达数周的黑暗。失明期间,他无数次回想起战场上的惨状——那些为贵族私利而死的士兵,他们的惨叫与战地牧师敷衍的祷告声交织在一起。
侍从带他穿过一条侧廊,这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爱德蒙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右眼伤疤。
伤愈归队后的经历历历在目。被安排到军队政治部工作后,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调查新兴的工商联合会。当他第一次旁听联合会的会议时,那些银行家、工厂主和商人的发言让他震惊——他们公开批评帝国的封建制度,谈论市场自由与法律平等,这与他内心积压多年的不满完美契合。
经过深思熟虑,他以双面间谍的身份加入了联合会。凭借军人身份,他游走于各个社交场合,组织集会,发表演说。他那融合了古典修辞与市井智慧的语言风格很快吸引了大量追随者,不出半年,他就成为联合会核心领袖之一。
联合会逐渐走向帝国政府的对立面,他们秘密进口武器,在工人社区进行煽动性宣传。当菲涅向加洛林赠予蒸汽甲胄的消息传来时,联合会内部爆发了激烈争论,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南北矛盾将彻底激化,战争的阴云将摧毁刚刚形成的市场秩序。
正是在这种危机感驱使下,他与六位最激进的领袖在鲁梅尔湖的游船上秘密会面。经过一天一夜的辩论,他们拟定了“湖中八策”——一份要求全面改革的请奏计划。
而今天这场觐见,正是佛洛拉公主对这份请愿书的回应。
皇宫的大门缓缓打开,仿佛张开了一只巨兽的嘴巴,要将他吞噬进去。
宫殿内部,穹顶高耸入云,巨大的水晶吊灯垂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精美的壁画描绘着帝国往昔的辉煌,大理石的地面光洁如镜,映照着他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
然而,这华丽的一切在爱德蒙眼中,不过是腐朽的遮羞布。他厌恶地扫视着周围,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反感,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宫殿,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座金玉其外的牢笼,囚禁着整个时代的腐朽与顽固。
当他走进大殿,发现厅堂内挤满了人。
他一眼认出法务大臣,那张总挂着假笑的脸此刻僵硬如石膏,毫无生气。上周他们还在私人沙龙碰杯,讨论民商法典改革,现在对方的眼神空洞,像死鱼一样。
海政大臣直勾勾盯着某处,这位曾暗中向联合会透露海军招标内幕的老人,眼下皮肤灰白,脖颈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响动。
平日里最能说会道的宫廷司祭,如今耷拉着脑袋,金十字架歪斜,嘴里时不时漏出含混的气音。
整间厅堂静得瘆人,没有半点呼吸声。这些人站在原地,关节不自然地扭曲着,动作机械得像提线木偶,每挪动一步都发出木头摩擦般的吱呀声。
道路尽头的黑日御座上,端坐着金发蓝眸的少女,一只橘猫慵懒地躺在她的腿上,享受着她轻柔的抚摸。她的身侧,立着一位墨绿发色的女官。
“联合会的请愿,我收到了,你们想的确实很多呢。可是有人说你们的想要的制度几乎完全照搬北陆,而北陆当局又以治理混乱与政策迟滞而闻名,远不如我帝国的稳定繁荣,你有什么想要反驳的么?”
爱德蒙半跪在御座之前,阳光从彩绘玻璃斜射而入,在御座后方形成一道刺眼的光幕,他眯起眼睛,只能隐约看见佛洛拉交叠的双手上,却看不清她的表情。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石面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贵安,殿下。我承认八策中有许多内容是参考联合王国的体制而设计,但北陆绝非您所想象的那样落后,他们在不到七十年的时间里完成了行政体制的完全变革,并且形成了独特而自洽的市场环境,不如说,联合王国的体制才是未来社会发展的必然。北陆如今种种弊病不过是多个种族尝试共存所造成的阵痛,过去我国也是历经数百年的历史才确立选帝侯制度,而联合王国建立至今仅仅才过了七十年,它就像是一头还在沉睡的狮子,如果它真的醒来,如今的我们无法与之抗衡。”
宫殿穹顶的阴影随着日影移动悄然扩张,将爱德蒙笼罩其中,佛洛拉指尖轻叩扶手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呵呵呵……你的确有独到的理解,不愧是联合会的煽动者。你的观点我也认同,而对于你们所提出的观点,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佛洛拉的笑声清脆悦耳,她抬手示意爱德蒙起身,阳光终于照亮了她的面容,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湖,让人捉摸不透。
特洛伊尔无声地走近,将一卷文书递到爱德蒙手中。羊皮纸的触感冰凉而干燥,他却被被纸中的内容所震惊,那正是联合会所提出的湖中八策,只是每一条内容后都有娟秀的字迹留下了批注。
“宪法典的编纂已经在议程中了,我会根据你们的建议对其内容进行调整。货币与商业政策的统一无法即刻实现,毕竟各地领主仍有独立司法权,但我会命令中央法院增设一个巡回商事法庭,为你们的人与各地领主解决纠纷,之后法务大臣会为你们起草几例指导案例。”
首席法官与法务大臣走上前来,他们行礼时脖颈弯曲的角度精确得令人不适。特洛伊尔将一摞文件放到了他们手中后,他们才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宫殿。
“增设中央军与海军这一点我很认同,可惜海军军制我目前难以控制,但为都城守备队额外划拨经费这一点我还是能做到的。特洛伊尔,把支票和执法许可交给队长。”
身披金色斗篷的板甲军人动作僵滞地走向御座,甲片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他根本无法承担板甲的重量。他在受领文件之后,也回头离开了宫殿。
法律、军事、商业、工业、农业、官制,佛洛拉在御座上对湖中八策的全部内容都予以一一回应,并提出了应对的方案,领到方案的官僚便径直走出大殿,他们的动作都是那样的僵硬。
微微俯身的爱德蒙努力保持镇定,只是他心中升腾起了莫名的恐惧与焦虑,因为这一切简直太过梦幻。他看着佛洛拉优雅地坐在御座上,将所有问题轻描淡写地解决,这简直就像是为他演的一场戏,可这幕戏所牵扯到的人物都权势滔天。
“最后,设立议院与行政体制改革非一日之功,这点我无法立刻满足你们。但我将开设皇家内阁,而你将会是内阁首辅,届时阁中人才任用尽可由你定夺,你意下如何呢?”
佛洛拉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爱德蒙猛然抬头,正好对上她那双波澜不惊的蓝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温度,他恍惚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正在那片蓝色中缓慢下沉。
“臣受宠若惊,自然不可辜负殿下的恩典,我一定会为您的改革贡献自己的全部,不,整个联合会都将为您倾心尽力……”
爱德蒙话音未落,就被佛洛拉打断:“很好。那么,我要提出我的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