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幽幽,似梦非梦。

许云时只觉身如浮萍,飘摇于一片温软**之中,有无形之手,或轻柔,或按捺,于他周身游走抚弄,带来一阵阵难言的舒泰,直教人气血翻涌,意马心猿,恍惚间似坠入一场绮丽而诡谲的春日幻梦。

及至天光微熹,寒意透过薄衾渗入骨髓,许云时悠悠转醒。

目光下意识一扫,心头骤然一凛。

身上竟是空无一物,昨夜穿戴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人悄然剥去,散落在床脚。

是何人所为?

夜半潜入?

他眉峰不动,面上依旧是那副浑噩痴憨之态,迅速拾起衣物穿戴整齐,推门而出,动作间已无半分滞涩。

庭院中,冷风扑面。

春桃正低头洒扫,听闻门响,抬眼望来,眉宇间便蓄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幽怨。

昨夜被这傻九公子一句“客人将至”支使得团团转,备了茶水点心枯等半宿,结果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她自是不信这傻子开了窍,只当他又犯了浑,不知从哪听来的疯话,心中愈发鄙夷,连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见许云时出来,春桃眼珠一转,故意扶着腰,作楚楚可怜状,将手中扫帚递了过去,声音放软了些:

“九公子醒了?奴婢这腰有些酸,劳烦公子搭把手,扫扫这庭院?”

许云时眼神空洞地接过扫帚,似是没听懂她话中机巧。

他握着粗糙的竹柄,胡乱挥舞起来,动作笨拙得可笑。

突然,那扫帚像是脱了手,竟不偏不倚,“啪”地一声,带着风声,似是无意地扫过春桃挺翘的臀部。

力道不重,却足够惊人。

春桃“哎哟”一声轻呼,又羞又恼,忙跳开两步,瞪着许云时:“你!你这傻子,做什么呢!”

岂料许云时恍若未闻,依旧挥舞着扫帚,东一扫,西一扒,本就有些落叶的庭院被他搅得尘土飞扬,落叶乱舞,比先前还要不堪入目。

春桃气得跺脚,这傻子帮忙不成,反倒是越帮越忙!

她不敢再让他“劳烦”,只得一把夺过扫帚,没好气地啐了一句: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就知道添乱!”

言语间,那份对着傻九的轻慢与不耐烦,再也遮掩不住。

许云时嘴角似乎极其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旋即隐没,依旧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挪到廊下石阶上坐着,望着庭中飞扬的尘叶,眼神茫然。

廊下石阶冰凉,许云时端坐其上,痴傻之态浑然天成,仿若真是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然其识海之中,却有古拙字句流淌,《搬山决》开篇之要义,正被他一字一句,烙印心间。

此诀不玄,不奇,只一味教人如何与己身较劲,于笨拙处见真章。

那枕下之书来历不明,示于人前徒惹祸端,不如藏于胸壑,烂熟于心。

他眼观庭中落叶随风起舞,鼻息吞吐间,却已悄然运转那独特的呼吸吐纳之法,气随意走,虽是一心二用,却也觉四肢百骸间,似有沉寂多年的细微暖流,悄然萌动。

待春桃那含怨带嗔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后,庭院复归寂静。

许云时那空洞的眼神骤然一凝,痴傻褪去,只余沉静。

他缓缓起身,动作间再无半分滞涩,如潜龙出渊。

府邸深沉,高墙隔绝天地,他却径直走向马厩,牵出一匹瘦马,翻身而上。

马蹄敲打着青石板路,哒哒声响,在这座森严府邸中,竟带出几分决绝意味。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又缓缓合拢。

城外,暮春之野,草木渐盛。

许云时策马疾行,不入官道,专拣那僻静小径,直奔远山密林。

那林子远远望去,黛色连绵,深邃幽静,正是藏身匿迹,打熬筋骨的绝佳去处。

马蹄踏碎露珠,惊起几只宿鸟,林中愈发显得寂寥无人。

寻一处僻静林间空地,四周古木参天,藤萝垂挂,地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山石。

许云时翻身下马,目光扫过一块棱角分明的青石,约莫百斤上下。

他深吸一口气,沉腰立马,双臂环抱,猛然发力。

《搬山决》所载,非是技巧,而是最原始的力之勃发,是与天地山川争力,更是与自身惰性顽抗。

那青石纹丝不动。

许云时面色不变,调匀呼吸,按照决中所述法门,气沉丹田,再发力!

‘起!’一声低喝自齿缝迸出,青石离地寸许,他双臂肌肉虬结,额角青筋暴起,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轻响。

这具身子底子太薄,初试之下,已是极限。

他咬紧牙关,将那呼吸吐纳之法融入搬运气力之中,每吸一口气,便觉有一丝微弱气力自四肢百骸深处被压榨而出,汇入双臂。

汗出如浆,浸透衣衫,手臂颤抖如筛糠,但他眼神却亮得惊人,似有星火燎原。

一步,两步……他抱着那块青石,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

每踏出一步,脚下泥土便深陷一分,仿佛要将这山林都踩得低头。

每一次力竭,每一次濒临极限,都仿佛是在为这凡胎俗骨凿开一扇窥天之门,窃取那一线生机。

放下青石时,石块砸地,闷响一声,他身形踉跄,几欲瘫倒,胸膛剧烈起伏,口中喘息如破旧风箱,喉间尽是血腥气。

然歇息片刻,待那翻涌气血稍稍平复,他复又站起,目光如炬,望向另一块更沉的顽石。

搬山,搬山,搬的不仅是山石,更是心中那座名为怯懦、名为安逸的大山!

林间唯闻粗重喘息与山石摩擦之声,少年身影在斑驳树影下,一次次弯腰,一次次挺立,汗水挥洒,浸润脚下泥土。

这世间,总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总有些苦,需要一个人尝。

许云时今日,便是要用这最笨拙的法子,为自己搬开一条通天路。

依那《搬山决》所载,寻常人欲入此炼体门槛,磨砺筋骨,非十年苦功不可成,纵是天赋异禀之辈,少说也需两年光阴打熬。

许云时自醒转至今,时日尚短,却已然气血萌动,远超常理,若非亲历,实难置信。

此等进境,若说是天赋异禀,怕是已臻骇人听闻之境地。

然他心头雪亮,非但无半分骄矜,反倒愈发沉潜。

这一世来之不易,须得惜命如金,纵有踏破铁鞋的天资,也绝不可轻易示人锋芒,当如老龟蛰伏,非到那能只手撼动风云之时,绝不轻露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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